帽匠的幽靈 第三章

「一會兒由您關門,瓦倫丁。」

「好的,先生。晚上愉快,先生。」

「晚上愉快,瓦倫丁。」

瓦倫丁一整天都在擤鼻涕,似乎他整個人已經變成了液體。人們只消看著他或聽他說話,就會感覺眼睛裡潮潮的。有兩三次,他趁著店裡沒顧客,便把手帕拿到暖氣片上烘一烘。

這也是個可憐的傢伙。他紅頭髮,大高個,一雙藍釉色的眼睛,總是一副老老實實的表情,以至於拉貝先生想開口批評他的時候,常常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只好聳聳肩作罷。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倆是在一起度過的,因為帽子店和工作室其實是同一間屋子。有些日子裡,連續幾個小時也見不到一個顧客。可憐的瓦倫丁把一切收拾乾淨、整理妥當,檢查了店招一百遍後,就像一隻受困於自己龐大身軀的狗,尋找著某個安身的角落,避免發出一點動靜,因為主人一個細小的動作而顫抖。而且他不能在店裡吸煙,只好默默地吮香堇糖。

「星期一見,瓦倫丁。周末愉快。」

這是一種額外的親近方式,順便附帶的。他真正關心的是卡舒達斯會不會下樓。他整整一天都沒有邁出家門。他為了給顧客試衣服下過一次樓,他第二次下樓後在一位猶豫不決的顧客面前拆掉了一些布料的包裝,那個人最後肯定是保證一定再來才得以脫身。他工作室里還點著燈,因為大霧還未散去。等到集市的喧鬧漸漸消失,便能聽見間隔規律的大霧警報聲。就好像一頭巨大的母牛在一片狂野里吼叫,那些在城裡住了好多年的人也依舊免不了被這聲音嚇到。沒有一艘船出發。人們在等待一些船隻回來,卻始終沒等到,很是擔心它們的命運。

天還沒黑,農婦們就坐著小推車或者公共汽車回去了,只剩下那些男人還耽擱在小酒館裡,滿臉興奮,眼睛發亮。

卡舒達斯已經讀了報紙。是他妻子把報紙遞給他的。拉貝先生在這一點上從來不會搞錯。他出過錯嗎?他不可以出錯。他即使腦子裡裝了那麼多事,也能做到不忘記任何一件,哪怕最小的細節。不然他早敗露了。

報紙放在一張椅子上,裁縫的工作台旁邊,可以看見報紙被折起來了。

卡舒達斯會來的。帽匠確定他會來。他就駐足在窗口,看著對面那燈光照亮的窗戶,就好像農婦呼喚母雞那樣,機械地不由自主地說:「小寶貝,小寶貝,小寶貝,小寶貝……」

他默默地走著,還沒走出二十米就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太熟悉這腳步聲了。

卡舒達斯來了。他是否猶豫過?真是個可憐的傢伙。這世界上有太多可憐的傢伙。那兩萬法郎對他有致命的誘惑。他除了在銀行櫃檯,大概從未見過這麼大一筆錢彙集在一起。他需要用兩年的時間,整日整夜地在那張桌子前勞作,才能掙到那麼多錢。

他想得到這兩萬法郎。他要用盡全力得到它。他大概正因為如此渴望,才如此害怕。

或者他對於失去這筆錢的恐懼甚於對帽匠的恐懼?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總是會有一個像卡舒達斯這樣的傢伙引起人們的懷疑;那位學鋼琴女孩的母親看見並且向警察描述的人正是卡舒達斯。

和往常每天一樣,他們一前一後走著。小裁縫每走一步腿都會向旁邊甩一下,拉貝先生則相反,步態冷靜而尊貴,著實漂亮。

他推開圓柱咖啡館的門,裡面的聲音和氣味告訴他今天是星期六。氣味,是的,因為顧客在星期六喝的飲料和其他日子不同。

大廳里擠滿了人。有些人只好站著。一群粗俗的農民圍在小吧台前。很多人在做交易。那些最富有或者最敢闖的人都在這裡,他們和肥料商、保險人、法律人士都有往來,後者則每個星期六都在這兒落座。在幾個小時的時間裡,他們的桌子儼然辦公桌或者櫃檯。

只剩中間那幾張緊靠火爐的桌子依然清靜安寧,就像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尚特羅醫生沒上桌打牌,他坐在握牌的議員身後。拉貝先生和他碰了一下手。

「晚上好,保羅。」

拉貝先生看到朋友從一個小紙盒裡掏出一粒葯,便問:「不舒服嗎?」

「肝臟有問題。」

他每隔一陣子就會發作一次,一發病就會突然瘦下去好幾公斤,憔悴的臉上掛著兩個沉甸甸的大眼袋,眼神亦相當痛苦。

他倆同年。兩人在中學年代相當要好,幾乎形影不離。

加布里埃爾取走拉貝先生的外套和帽子。

「還是老樣子?」

醫生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是一小瓶維希泉水。卡舒達斯剛剛進來,猶豫著要不要坐到玩牌那群人的邊上。

兩個可憐的傢伙!終於將屁股落在椅子上的卡舒達斯可憐,保羅醫生也可憐。拉貝先生應該還在某處保留著一張兩人十五六歲時的合照。在那個年紀,尚特羅很瘦,發梢略帶棕色,但不是瓦倫丁那種軟糯的紅棕色。照片上的他驕傲地抬起下顎,一無所懼地望向前方。

他當時已經決定要當醫生,但不是一個普通醫生,而是成為巴斯德或者尼克勒那樣偉大的發現者。他的父親很富有,在奧尼斯和旺代有十幾個農場。除了遠程管理那些農場外,他什麼也不用做,有趣的是,他的午後時光也都在圓柱咖啡館度過的,就在今天他們打橋牌的這張桌子旁。

「他讓我感到厭惡,」年輕的保羅這樣說自己的父親,「貪婪吝嗇。對農民的命運冷嘲熱諷。」

總的來說,他們兩人的父母都是擁有財產的人,土地、農場或者房子,還有船,或者船隻的股份。

卡舒達斯在偷偷看他,樣子很激動,拉貝先生假裝沒有發現。這是場遊戲。拉貝先生神態自若,以此表明他的精神是自由的。角色已經調換:現在怕得冒汗的是小裁縫,他緊張地喝著杯中的酒,間或露出哀求的神色。

哀求他什麼?自首,讓他得以拿到兩萬法郎獎金?

「你喝得太多了,保羅。」

「我知道。」

「你為什麼要喝這麼多啊?」

為什麼喝酒?保羅成了醫生,回到這個城市,開了一家診所。他決定:「我只在上午營業,以留出空閑來做研究。」

他為自己建了一間真正的實驗室,訂了所有的醫學雜誌。

「你為什麼一直不結婚,保羅?」

可能是因為他曾想成為學者,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好聳聳肩了事,做出痛苦的鬼臉。

他任憑大鬍子長了一臉,也不去修整。黑乎乎的指甲,劣質的襯衣。他來圓柱咖啡館的時間,最初是六點,和所有有工作的人一樣,後來是五點,再後來是四點,而現在他一吃完午飯就來了。那個點咖啡館裡幾乎沒有客人,湊不齊一桌,他就和老闆奧斯卡打王后。

終於,他過了六十歲,拉貝先生也是。他倆都已經年過六十。

「我把位置讓給你,萊昂?我得過去和選民說兩句。」

議員安德烈·洛德剛等到一杯果子蜜,便不無遺憾地起身。他們周圍嘈雜聲不斷,鋪了一層木屑的地板上腳步來來往往,人們相互碰杯的聲音,茶碟與杯子碰撞發出的聲音,以及比平日更大的話語聲。

「希望人們最終能把他抓住。」一個穿皮靴的農場主說,「這種人最終總會被抓住,最狡猾的也不例外。之後呢,你們會看到,人們會聲稱他瘋了,把他關進某個瘋人院,於是我們這些納稅人要一直養他到死。」

「除非他落到像我這樣的人手裡!」

「你除了長了一張大嘴巴,和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你可能會往他臉上揍一拳,但接下來就會乖乖將他送給警察。但要是在村子裡,我就不好說了。大概會有所不同。他們有大草叉和鐵鍬。」

拉貝先生眉頭也不皺一下,泰然自若地坐到議員的座位上,後者正在挨桌聊天。有一忽兒,帽匠心想卡舒達斯是不是生病了,因為他滿臉通紅,眼睛發亮。然後帽匠發現小裁縫的杯子下面有兩個杯墊。

小裁縫喝酒了!或許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他已經示意加布里埃爾給他上第三杯白葡萄酒。

「咱倆是一夥。」保險人朱利安·朗貝爾邊出牌邊說。

保險人不喝酒,只喝一杯開胃酒,至多兩杯。他是新教徒,有四五個孩子,本來會有更多,但他的妻子兩次懷孕中必有一次會流產。這已經成了一個笑話。人們會問他:「你老婆呢?」

「在診所。」

「生娃?」

「流產。」

他從父母那裡繼承了許多錢,他用這筆錢買下一家保險公司。他並不需要花很多精力去打理公司。他有一幫好夥計。有時候,公司夥計會為了一個緊急案子到咖啡館來找他。下午的牌局結束之後,他匆匆吃好晚飯便要參加新的牌局,在自己家或朋友家裡。

他是雷奧米爾街若弗魯瓦—朗貝爾太太,即第四位受害者的弟弟。拉貝先生去參加了死者的葬禮。

「節哀,朱利安。」

他去了所有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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