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爾之死 第一部 第四章

廣播預報的暴風雪並沒有降臨。雪停了,但是大風颳了一整夜。克里斯蒂娜和他一點多才躺下來,可能是一點半。然後他又輕輕起來,鑽進衛生間。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醫藥櫃,在卧室的一片黑暗中,從床邊傳來妻子的聲音:「不舒服嗎?」

「我吃一片苯巴比妥。」

他根據妻子的聲音知道她也還沒睡著。外面有很規律的噪音,某件東西無休無止地拍打著房子。他猜不出來是什麼東西。

到了早上,他發現不過是一根斷了的晾衣繩,上面結了冰,拍打著陽台上一根靠近他們窗戶的柱子。風靜了。前夜落的雪上結了一層干硬的外皮,到處都結了冰。從樓上往下看,汽車在濕滑的路上緩慢地行駛,因為撒沙子的卡車還沒有經過這些路段。

他像往常一樣吃了早飯,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和帽子,套上橡膠靴,最後拿上公事包。直到他站在門口時,克里斯蒂娜才過來笨拙地向他伸出手。

「你看著吧,過幾天,就沒人再想著這事兒啦!」

他對妻子報以微笑,妻子並不明白他的顧慮。她以為在出門的這一刻,佔據他腦海的是即將遇到的那些人,比如說將車停在山坡下的那群人,以及即將聚焦在他身上的所有目光,和那些他已經聽過或者未聽過的問題。昨天晚上九點,還有朋友打電話給克里斯蒂娜!然後,在清晨寒冷的空氣里,人們又將看到警察局的人挨家挨戶地走訪。

妻子不會知道使他無法入眠的,壓根不是擔心別人會說什麼、想什麼,也不是晾衣繩的拍擊聲,而只是一個簡單的畫面。甚至不是一個清晰的畫面。也不總是同一個畫面。他沒有睡著,但他也不完全清醒,他的知覺有一點模糊。畫面最深處是貝爾,很好辨認,和他打開房門時看見她躺在房間地板上的樣子差不多。但有時,在他的意識里出現了一些他當時不曾來得及辨認的細節,還有他自己加進去的細節——來自布魯斯的那張照片。

威爾伯恩醫生也加入到他的噩夢中,有時候,他的臉上是那位佛蒙特小夥伴的神情。

他深感恥辱,想努力拋卻這些畫面,所以才試著將注意力轉移到房子外面的噪音上,努力猜測聲音到底是什麼東西發出的。

「你很累嗎?」克里斯蒂娜問。

他知道自己臉色蒼白。他感到悲傷,因為,在白天的光亮里,在這間起居室里,他坐著穿靴子的時候,轉瞬之間又看到了那些畫面。他為什麼立刻就抬眼看向卡茨家的窗口?他是不是一貫就是這麼做的?

馬上就會知道卡茨太太昨天是否真的有意要向他傳遞什麼信息,因為總警監不太可能不向記者透露他親自做的調查。阿什比不知道是她打電話讓人來問詢的,還是霍洛威自己來的。他看到那位小個子總警監從車上下來,當時將近四點,夜幕尚未降臨。

「你看見了嗎,斯賓塞?」

「是的。」

他們兩人都避免去注視那燈火通明的窗戶,但他們知道來訪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就在這時,他們收到一封巴黎來的電報。電報里,驚惶的洛蘭說她將乘下一班飛機出發。

卡茨家的窗帘仍然緊閉。阿什比把車開出車庫,緩緩進入濕滑的小道,等著轉彎駛入大路,並沒有為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向他投來的目光而焦躁。這些人不過是他的泛泛之交,他像往常那樣對他們揮手打招呼。

他打開雨刷,清理水汽。報刊點這個時候幾乎沒有人。他在固定的位置找到一份《紐約時報》,上面用鉛筆寫著他的名字。但是今天早上,他還在旁邊兩疊里拿了幾份哈特福德和沃特伯里當地的報紙。

「這都什麼事兒啊,阿什比先生!您家肯定被翻了個底朝天吧?」

他回答是的,為了開個玩笑。哈特福德報紙上的那篇文章應該是那個粗壯的記者寫的。那是個暗淡的中年人,彷彿長期待在火車上或吧台邊,皮膚的光澤被磨掉了。他幾乎在所有的美國城市工作過,把所有地方都當成自己家。他一來就冒犯了克里斯蒂娜,因為他沒有脫帽,而且叫她「我的小夫人」。或者是「我的好夫人」。沒有獲得允許就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好像一個潛在的買主,一邊點頭,一邊做筆記,隨便打開貝爾房間里的櫥櫃和抽屜,隨意弄亂克里斯蒂娜精心鋪好的床。

他終於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後,便用一種詢問的表情看著阿什比。阿什比沒明白,他又直接表示他口渴了。

在一個小時的時間裡,他喝了小半瓶水,不停地提問,不停地寫,似乎要寫滿一整份報紙。他的沃特伯里同行出現在門口時,他以一種保護者的口吻對後來者說:「不要強迫這些正直的人再把他們的故事說一遍,因為他們已經非常疲倦了。我會把獨家新聞告訴你的。去警局等著吧。」

「照片呢?」

「好。我們立馬就拍。」

報紙的頭版登著一張從屋外看到的房子全景,一張貝爾的照片,以及一張她的卧室照。這些都是事先約定好的。但是在文章裡面,他們刊登了一張阿什比在儲藏室的照片,是記者承諾要銷毀的。這是他抓拍的照片,當時斯賓塞正在解釋車床是如何工作的,照片上還用一個叉號標記了貝爾前一夜曾經站過的門檻的位置。

賣報人貪婪地盯著他,彷彿昨天之後,他變成了由另一種元素構成的人。還有兩個進進出出拿報紙的顧客向他投來好奇的一瞥。

他沒去郵局,因為他沒在等信。他重新上了車,將車停在路邊,河的那一邊。他在學校里其實是沒時間讀報的。但是昨天,他沒再見到任何一位官方人物:瑞安、埃夫里爾警督、霍洛威先生。最後一位在他家門前停下來,但進了另一戶人家。

在內心深處,比起上午的騷動,他和妻子對這種平靜更感不安。整個下午,只有記者來過。剩下的時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待在家裡。路人從他們的窗下經過,直到深夜,踩在雪上的清脆腳步聲依舊不絕。

一無所知讓他們感覺迷茫。一些朋友打電話給克里斯蒂娜,但是他們並沒有信息要告訴他們兩人,只是為了問一些問題,而他們無法回答。

人們似乎想將他們隔離起來。唯一一通可視作官方來電的電話是瑞安的秘書莫勒小姐打來的,她詢問舍曼家在弗吉尼亞的地址。

「他們家沒有人。我之前已經告訴您了,洛蘭在巴黎。她明天就會回到這裡。」

「我知道。但我仍然需要她的地址。」

汽車裡的空氣很冷,而且總是有雨刷來回拍打的聲音,讓斯賓塞想起昨晚的晾衣繩。文章很長。他沒有工夫全部讀完,只能尋找一些能給他信息的段落。他希望按時到學校。

按照慣例,在此類案件中,嫌疑首先落在那些有前科的人身上。所以當天下午,警方問詢了兩位本地居民,兩人都在最近幾年捲入過風化案。警方仔細驗證兇案當晚兩人的時間表後,兩人被排除了嫌疑。

阿什比愣住了。他從未聽說本地發生過性侵案。他在時常去的那些人家裡,也從未聽人哪怕影射過此類事件。這兩個人會是誰呢,他們到底做了什麼?

在威爾伯恩醫生看來——其實他自己也被少之又少且神秘莫測的線索所局限——案件可能還藏著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點,可能發生在一個完全不同的情境之下,不是普通的性變態殺人案。

他皺了皺眉,心裡很不舒服。醫生又在影射他。他彷彿看見了醫生那醜陋的微笑,眼裡閃爍著的無情的嘲諷。

威爾伯恩醫生沒有向我們詳細闡述他自己的想法以及已經獲得的發現,而是提醒我們注意幾個疑點,比如,兇手非常仔細地擦掉了自己留下的痕迹,這在此類案件中是極其少見的,再比如,行兇者並未破窗撬門就進入了房子。還有更奇怪的……

他怕自己會遲到,便跳過幾行。他有點兒羞愧,因為自己就這樣停在這個無人之境,在自己家和克雷斯特韋之間,彷彿在努力躲避這兩者的目光。

他急於尋找的內容,他們大概並未刊登出來。文章的開頭,有兩行晦澀難懂的話:

幾乎可以確認的是,受害人在被扼死之前沒有受到暴力襲擊,因為,除了喉部的淤傷之外,屍體上未見其他傷痕。

他寧願沒有那麼細緻地想過這件事。克里斯蒂娜和他還沒談起過這件事。他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思考,認為兇手似乎沒有任何動機。

現在記者聲稱兇手在扼死人之前並沒有做出暴力行為。這不就和另一篇文章自相矛盾了嗎?那篇文章說到了「連續暴力襲擊」。

這就是使他困擾的地方嗎?他沒讀完就翻過這一頁,轉到一個出現了卡茨太太名字的副標題上,他這才知道她名叫希拉。

在下午的調查中,一個證人主動提供的證詞可以說讓線索的輪廓清晰起來。警方對兇手怎樣能夠進入房子而不在門或者窗戶留下撬動過的痕迹不得其解。貝爾·舍曼從電影院回來時(?),下樓到男主人斯賓塞·阿什比的書房去了,她在那兒只待了一小會兒。那是有人見到她活著的最後時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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