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芒人家 第五章 麥格雷的夜晚

中午時分下起了雨。臨近黃昏雨下得更大了,噼噼啪啪落在石砌路面上。到八點鐘,變成暴雨。

吉維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那些小駁船在河畔若隱若現。麥格雷將大衣領子豎起,埋頭朝弗拉芒人的房子猛趕。他推開門,聽著熟悉的鈴聲響起,聞到雜貨店裡溫熱的氣息。

這正是一月三日熱爾梅娜·皮埃博夫走進店鋪的時間。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警長第一次注意到廚房和店鋪之間只用一扇玻璃門隔開。玻璃門上掛著一塊絹網帘子,透過帘子可隱約分辨出裡面人的輪廓。

有人站起來了。

「不必勞煩!」麥格雷喊道。

他走進廚房,撞見了她的日常生活。

欲站起來往店裡走的是佩特斯太太。她丈夫坐在藤椅里,還是離火爐那麼近,不禁讓人擔心他會被燒著。他手中握著一支海泡石煙斗,帶著長長的櫻桃木煙管。但他已經不抽煙了。閉著眼睛。半張的嘴唇里吐出均勻的氣息。

安娜坐在一張白松木桌子前,曾經過細砂打磨的桌子被歲月磨得更光滑了。她正在一個小本子上算賬。

「帶警長到餐廳去吧,安娜……」

「不了!」警長道,「我就進來一下,很快就走了……」

「把您的大衣給我吧……」

麥格雷發現佩特斯太太有著很好聽的嗓音,莊重,深沉,真摯,一點點弗拉芒口音令她的聲音更加悅耳。

「您一定要喝杯咖啡!」

他想知道自己進來之前她在幹什麼。麥格雷在她的座位上看到一副金屬框眼鏡,一份日報。

老先生的呼吸聲似乎給這棟房子里的生活打上了節拍。安娜合上小本子,套上筆套,從櫥架上拿來一隻杯子。

「不好意思……」她低聲說。

「我希望能認識您的姐姐瑪利亞。」

佩特斯太太憂傷地搖搖頭。安娜解釋道:「您這幾天恐怕見不到她了,除非到那慕爾去找她。她的一個同事,也住在吉維,剛才來過了……今天早上,瑪利亞下火車扭傷了腳踝……」

「她在哪兒?」

「在學校……她在那兒有個房間……」

佩特斯太太嘆氣,搖著頭:「我不知道我們對上帝做了什麼。」

「約瑟夫呢?」

「他在周六之前不會回來的……其實就是明天了……」

「你們的表妹瑪格麗特沒有來訪?」

「沒有!我在晚禱的時候見過她……」

她把滾燙的咖啡倒進杯子里。佩特斯太太出去後又進來了,拿著一個小杯子,一瓶杜松子酒。

「這是老斯希丹 酒。」

他坐下來。他不期望有什麼收穫。或許他來這裡也並不完全是為了案件。

這屋子讓他想起他在荷蘭的一次偵查行動,但這個地方和荷蘭的房子有一種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區別。但一樣的寧靜,一樣的沉悶空氣,空氣似乎並不流動,已經成為堅固的固體,只有拚命搖晃才能讓它動起來。

扶手椅的藤條時不時發出兩三聲吱嘎聲,而老人其實並未動過。這裡的生活和他們的談話里始終有他的呼吸聲。

安娜用弗拉芒語說了點什麼,麥格雷因為在德爾夫宰爾 學過一點,大概理解:「你應該拿個大點兒的杯子……」

有時候會有穿木鞋的人出現在河堤上。雨噼噼啪啪地打在店鋪的玻璃窗上。

「您對我說過那天下著雨,是吧?和今天一樣大?」

「是的……我想……」

兩個女人又坐下來,看著他拿起杯子,送到嘴邊。

安娜沒有她母親相貌里的那種清秀,也沒有她親切而寬厚的笑容。和之前一樣,她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麥格雷。

她發現那張相片不見了嗎?大概沒有!否則她會很窘迫。

「我們在這裡有三十五年了,警長先生……」佩特斯太太說,「我丈夫最初在這兒安家時是個篾匠,後來,我們在這同一棟房子上加蓋了一層……」

麥格雷在想別的事情,在想五年前的安娜陪伴熱拉爾·皮埃博夫去羅什福的岩洞。

是什麼將她推向了那個男人的懷抱?她為什麼會委身於他?她當時是怎麼想的,後來又是怎麼想的?

他覺得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場戀愛,她不可能還有別的戀愛經歷……

這座房子里的生活節奏令人沉醉。杜松子酒讓麥格雷的腦袋充滿暈乎乎的熱情。他能聽見最細微的聲響,扶手椅的吱嘎,老人的鼾聲,雨點落在窗台上的嘀嗒……

「請您再為我彈一遍早上的曲子……」他對安娜說。

安娜猶豫,做母親的說道:「當然可以!她彈得不錯,是吧?她上了六年的鋼琴課,每周三次,跟著吉維最好的老師……」

年輕姑娘離開廚房。她和其他人之間隔著兩扇門。鋼琴蓋打開的聲音。

右手下,幾個懶散的音符。

「她應該唱起來……」佩特斯太太低語,「瑪格麗特唱得更好……他們甚至說要送她去音樂學院學習……」

音符在空蕩的房子里流淌,琴聲悠揚。老人沒醒,他的妻子擔心他會鬆開煙斗,輕輕地把煙斗從他手裡拿下來,掛到牆邊的鉤子上。

麥格雷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待在那裡。已經沒什麼好了解的了。佩特斯太太邊聽邊望著報紙,但沒敢去拿。安娜用上左手。可以猜到,瑪利亞平常也會在這張桌子上批改作業。

這就是全部了!

整座城市指控佩特斯家殺了熱爾梅娜·皮埃博夫,在一個同樣的夜晚!

麥格雷被店鋪的鈴聲驚動。有一刻他覺得時間彷彿回到了三周前,約瑟夫的情婦進來討要撫養費,他們每個月付給她一百法郎養孩子。

這是個穿著油布衣的船員,他遞給佩特斯太太一個小瓶子,她往瓶子里裝上杜松子酒。

「八法郎!」

「比利時法郎?」

「法國法郎!十比利時法郎……」

麥格雷站起來,穿過店鋪。

「您這就走了?」

「我明天再過來。」

他到了外面,看見船員正走上船。他朝弗拉芒人的房子轉過身,那有著明亮玻璃櫥窗的房子像一齣戲劇的布景。音樂還在流淌,輕柔、傷感。

樂聲中是安娜的歌聲嗎?

……而你會回到我身邊,

哦,我英俊的未婚夫……

麥格雷行走在泥漿中,大雨澆滅煙斗。

現在,他覺得整座吉維城變成一齣戲劇的背景。船員回到船里,已經沒有一個活人在外面了。

只剩下稀落的幾扇窗戶透出一點闌珊的燈火。泛濫的默茲河洪水洶湧,漸漸淹沒琴音。

他走了兩百米左右,可以同時看到布景深處的弗拉芒人家,和前景中的另一幢房子,皮埃博夫家。

樓上沒有燈光。但是過道開了燈。大概只有助產士和孩子在一起。

麥格雷心情陰鬱。無力感那樣強烈。他很少會這樣。

他到底來這裡幹什麼?這並不是他的本職工作!人們指控弗拉芒人殺害了一個年輕女子。然而還不能確定她是否死了!

他會不會受夠了自己在吉維的窮困生活,去了布魯塞爾、蘭斯、南錫或者巴黎?她這會兒會不會正在某個酒吧間和萍水相逢的朋友喝酒呢?

即使她已經死了,一定是他殺嗎?她從雜貨鋪出來,絕望會不會使她被這泥漿橫流的大河誘惑?

毫無證據!毫無線索!馬謝爾會追查到底,但他什麼也發現不了。檢察院總有一天會決定結案。

麥格雷為什麼要站在這異鄉的土地上,任自己被雨水濕透?

他看見河另一邊的那座工廠,院子只用一盞電燈照明。柵欄邊上就是門衛室,裡面亮著燈。

皮埃博夫老爹正在當班。他整晚在那個地方,會幹什麼呢?

警長雙手深插口袋,朝著橋的方向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在他早上喝格羅格的咖啡館,十來個船員和拖船老闆正高談闊論,聲音大得從河堤上就能聽見。但他沒在那兒逗留。

狂風大作,橋上的鋼樑震顫不已,原來的石橋在戰爭中被毀。

對岸的河堤連石頭都沒鋪。他只能在泥漿里艱難行走。一隻流浪狗蜷縮在石灰刷白的牆邊。

柵欄旁有一扇關閉的小門。麥格雷立刻就看見了皮埃博夫。他走過來,臉貼在門衛室的窗玻璃上。

「晚上好!」

男人穿著一件舊軍大衣,他自己把它染成黑色。他也抽煙斗。房間中央有一個火爐,排煙管在經過兩道彎之後鑽進牆壁。

「您知道老闆不允許人們……」

「晚上到這兒來?您好嗎?」

一條木頭長凳。一把秸稈椅子。麥格雷的大衣開始冒水汽。

「您整晚都待在這間屋子裡嗎?」

「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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