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蒼蠅

代管我們的守備區四十三團的徐團長在我們工作站的飯堂里對著我們站全體戰士怒火衝天地說:「我當兵三十年,轉了七個團九個連——我可是從戰士、副班長、班長、排長、連長一步步升上來的,五十三歲熬成四十三團團長,不是容易的,所以你們儘管是上級領導機關的兵,我還是不怕犯上作亂地說——軍人見了千千萬萬,還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單位這種兵。你們一個小戰士到了我們團部里就像到了你們家裡一樣,自己動手倒水喝,在我們冬青樹後小便,有一天早晨我起來散步,發現馬路上有一泡屎,我研究了半點鐘,堅決認為那不是狗屎是人屎,頭天晚上你們開車到我們團部看電影——還有你們的車!那是人開的嗎?進了我們團部跑得比野兔子還快!那泡屎也一定是你們『七九一』的人拉的,我們四十三團的戰士沒有那麼粗的肛門!(我們一齊大笑,我真喜歡徐團長這個老頭,他跟我是一個縣的)笑什麼,親愛的同志們!你們『七九一』直屬北京,架大氣粗,肛門才粗。當前全國全軍形勢大好,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如火如荼,就是如火如荼么!你們不去如火如荼,反而到我們團里去蹲屎橛子,像話不像話!還有,你們的群眾紀律問題——」

徐團長手扶著我們飯堂里一張油膩膩臭烘烘的飯桌邊緣訓話,他的頭上是一根從南窗拉到北窗的鐵絲,鐵絲上伏著連篇累牘的蒼蠅,鐵絲變得像根頂花帶刺的小黃瓜那麼粗。今天天氣陰沉,蒼蠅情緒不是太好,都伏在鐵絲上休息,窗外久已堵塞的下水管道泛上來無窮無盡的綠水,臭氣濃得像滿天的烏雲。營院外唐家埠生產大隊的養狗場里的臭味是黃色的,營院外唐家埠生產大隊的綠豆粉絲作坊里的臭味是藍色的,還有廁所、漚肥池、馬圈等等臭味。五彩繽紛的臭氣包圍著我們這座小小的兵營。徐團長一面講話一面抽搐鼻子:「你們學不學『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會唱不會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我們站的禿得腦袋光明的主任肩上搭著一條蔥綠色的白毛巾,左手托著一個水淋淋的西瓜,右手提著一把菜刀,從伙房裡顛顛地跑出來,說:「徐團長,徐團長,吃瓜,吃瓜。」

徐團長驚訝地叫了一聲,半張著嘴不說話,老老實實地看著我們主任。

我們主任面帶笑容,放下菜刀,從肩上扯下毛巾,揩乾西瓜,放在桌上,把毛巾往肩上搭,搭了一下沒搭住,便揚手把毛巾扔在頭上的鐵絲上,蒼蠅們一哄而起,滿飯堂烏雲翻滾,蒼蠅們憤怒地叫著,衝撞著,玻璃窗子和牆壁嘭嘭啪啪地響,鐵絲驚恐不安地跳動,我們的耳朵都被蒼蠅的尖嘯聲給震聾了。我們主任大聲喊:「團長,蹲下!」徐團長慌忙蹲下。主任又對我們喊:「都別動,安靜,安靜,安靜。」蒼蠅的騷動逐漸減弱,飛行動作變得舒展大方,刺耳的尖嘯被輕柔但沉重的嗡嗡聲代替。我們坐在小板凳上,獃獃地看著蒼蠅。我的濃稠的意識隨著蒼蠅的飛行舒展地流動,碰到牆壁上,碰到玻璃上,同樣嘭嘭啪啪地響。同樣如明亮的人造衛星在四四方方的宇宙里飛行,劃著一道道淡綠色的弧線……後來我從飯桌的腿空里,看到守備四十三團徐團長金黃色的臉,我想他也許想起了1951年在朝鮮戰場上趴在戰壕里挨轟炸的情景,美國人的飛機也不一定比得上我們工作站飯堂里的蒼蠅厲害,要不這個老戰鬥英雄怎麼會把一張黑里透紅的臉膛弄得像黃金一樣輝煌呢?蒼蠅的飛行更加舒緩了,滿天星斗般的紛繁狀開始變得簡潔,變得有條理,蒼蠅彙集成了七八股蟒蛇般的帶子,在飯堂空間的上半部分蜿蜒扭動,有時互不干涉,有時纏繞在一起,像盤蛇般翻滾。徐團長要站起來,被我們主任按住了肩頭,我們主任說:「動不得!團長,不能動,要讓它們落下。」團長那麼委屈地蹲著,我看到他的腿在哆嗦,我想他一定是累了,因為他把左腿跪在了地上,右腿還在哆嗦,我看到他嘴巴動了幾下。我聽到他罵:「我操它媽!」他仰著臉看著蒼蠅,下巴上幾十根一厘米多高的黃白問雜的胡茬子十分粗壯,生著粗壯黃白間雜胡茬子的徐團長的下巴像一個加工粗糙的蒜鎚子。我們主任說:「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它們就要落下。」

蒼蠅像我們工作站院子里那個臭水池水裡的沉渣一樣,攪動起來後,需要時間沉澱,時間就是耐心,耐心是一種人格力量,我們都久經考驗,我們都有點麻木,因此時間也是一種麻木的催化劑,麻木是時間的結晶。

蒼蠅們開始有秩序地往鐵絲上下落了,鐵絲的震顫幅度減小。徐團長把左腿抬起來,把右腿跪下去。我還在被他的下巴吸引著,他的鬍子有點像我們警衛班班長的鬍子。團長的鬍子里白色的多一些,我們班長的鬍子里黃色多一些。但團長的下巴形狀與我們班長的下巴形狀是一樣的,都像加工粗糙的蒜鎚子。

我們警衛班長肖萬藝就坐在我的前邊,他用兩隻手捧著下巴,我看不到他的臉,能看到他那兩隻帶著極端狡猾表情的小耳朵,能看到他的長方形的頭,好像有三個腦子裝在他的鐵砧子一樣形狀的腦殼裡,前凸的部分一個,後凸的部分一個,中間一個。所以我們班長智力過人是有理由的。我們班長是河南焦作人,二十六歲,1969年入伍,1970年加人中國共產黨。他還是我們工作站的黨支部委員,是我們工作站的團支部書記,未婚。據說我們部隊駐地生產隊會計的老婆外號「航空母艦」是我們班長的相好,因為「母艦」的第三個小男孩也有一個長方形的頭顱。有人跟我們班長開玩笑說這個男孩是他的兒子,我們班長爽快地承認,並說這是為祖國繁殖優良的三腦人種。

我經過十三天訓練從新兵連分配到工作站那天,班長幫我從車上把背包提拎下來,我那麼標準地給他敬禮,他抬起手來,像擼鼻涕似的還我一個禮。我當時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但是想到自己是「新兵蛋子」,只好忍辱負重。班長的頭把一頂油膩膩的軍帽撐得像一艘烏篷船也像一隻東北靴靴棉鞋,我對這件怪物畏若神明,不敢想像這個奇特頭顱的製造過程,更不敢想像如此出色扁長的腦袋當初是怎樣從狹窄的產道里鑽出來的。我入伍前當過一年「赤腳醫生」。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曾經用土洋結合的方法為一個大姑娘接過一次生,那個嬰孩腦袋圓溜得像個小皮球一樣還生得那般艱難,我們班長是個長方形的砧子頭!

已經有二十幾隻碩大的蒼蠅落在微微顫抖著的鐵絲上。鐵絲上沾滿暗綠色的蒼蠅分泌物。落下的蒼蠅們高支著腿,轉動著碧綠的眼睛、轉動著鮮紅的眼睛、轉動著明亮的半透明的眼睛,用棒狀的沾著纖細黑毛的前腿蹭著透明的脈絡清楚的翅膀,我聽到這=十多個蒼蠅嚶嚶細語召喚著它們的同伴,它們的同伴卻像失去控制似的絞在一起滑翔著旋轉。終於有那麼一股蒼蠅停止旋轉。噼里啪啦地掉到鐵絲上。這時鐵絲上落上了一行蒼蠅。蒼蠅們一齊轉動眼睛刷翅膀,鐵絲開始旋轉。不久又落下兩股蒼蠅,鐵絲沒有了。有了一根南窗戶聯結著北窗戶的手指頭那麼粗的蒼蠅棍子。一線陽光從南窗戶里射進來,蒼蠅們的彩色眼睛愉快地閃爍著,散發出一圈又一圈的彩色的溫暖柔軟的波紋。蒼蠅擁擁擠擠,蒼蠅聯結著蒼蠅,鐵絲為核的蒼蠅棍子下垂著,輕輕悠動。還有兩股蒼蠅在鐵絲上方滑翔著,盤旋著,它們發出的聲音單調刺耳,透著一股無聊、乏味、耐不得煩的情緒。

我們主任說:「團長,起來吧。」我們主任先站起來,順手又把麻木了雙腿的四十三團徐團長拖起來。我們主任一鬆手,徐團長的雙腿便嘟嚕一下矮了一截,好像雙腿是兩根彈簧,耐不得上身的壓迫,我們主任慌忙扶他一把,兩扶三扶,徐團長才恢複到蒼蠅騷亂前那麼高。

我們主任從地上撿起毛巾,又揚起胳膊來。徐團長一把攥住我們主任的手腕說:「哎喲祖宗,您可千萬別惹它們啦,俺是真草雞啦。當年挨美國炸彈也沒有這滋味難受。」

主任說:「不搭了不搭了,團長放心。」主任把毛巾放到桌子上,拿起菜刀,從瓜腚上旋下一塊皮來擦擦菜刀的兩面,擦得那塊瓜皮上暗紅一片銹,然後,高高地舉起刀,喀嚓一聲把西瓜切成兩半,又喀嚓成三半,又喀嚓成四瓣,喀嚓,六瓣,喀嚓喀嚓七瓣八瓣。我們主任雙手端著一瓣瓜,恭恭敬敬地獻到徐團長面前,說:

「團長,請吃瓜!」

西瓜不是紅瓤是蜜黃色瓤,我們警衛班的戰士都知道這西瓜比紅瓤西瓜甜。前四天夜裡零點,我們班長把我捅醒,說:「小管,起來上崗。」我懵懵懂懂地爬起來,拖著半自動步槍到大門口崗樓換他。我說:「班長,您回去睡吧。」我打了一個呵欠,嗓子里還像雄雞打過鳴後噢了一聲。黑暗中我們班長那兩隻美麗的杏核眼賊亮賊亮的,他問我:「困嗎?」我說:「困極了,班長,你把我送到戰場上去打一仗,我寧願讓炮彈炸死也不願站崗。」他說:「哪裡有他媽的戰場,當兵撈不上次打仗的機會,窩囊透了。」我說:「戰爭年代可是靠本事吃飯,一仗打好了,就能弄個團長營長的乾乾。現在是靠後門,靠舔腚。」班長說:「打起仗來老子準是偵察英雄!」我說:「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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