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間音樂

古歷四月里一個溫暖和煦的黃昏,馬桑鎮上,到處都被夕陽塗抹上一層沉重而濃郁的紫紅色。鎮中心茉莉花酒店的店東兼廚師兼招待花茉莉就著一碟子雞雜碎喝了二兩氣味香醇的黃米酒,就著兩塊臭豆腐吃了一碗撈麵條,然後,端起一個泡了濃茶的保溫杯,提著摺疊椅,爬上了高高的河堤。八隆河從小鎮的面前汩汩流過。登上河堤,整個馬桑鎮盡收眼底,數百家青灰瓦頂連成一片,一條青麻石鋪成的街道從鎮中心穿過;鎮子後邊,縣裡投資興建的榨糖廠、帆布廠正在緊張施工,紅磚牆建築物四圍豎著高高的腳手架;三里之外,新勘測的八隆公路正在修築,履帶拖拉機牽著沉重的壓路機隆隆地開過,震動得大地微微顫抖。

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八隆河堤上密匝匝的槐樹枝頭一片雪白,濃郁的花香竟使人感到胸口微微發悶。花茉莉慢慢地啜著茶葉,穿著拖鞋的腳來回悠蕩著,兩隻稍稍斜視的眼睛嫵媚地睇睃著河堤下的馬桑鎮與鎮子外邊廣袤的原野上鬱鬱蔥蔥的莊稼。

黃昏悄悄逝去,天空變成了淡淡的藍白色,月光清澈明亮,八隆河上升騰起氤氳的薄霧。這時候,花茉莉的鄰居,開茶館兼賣酒菜的瘸腿方六、飯鋪「掌柜」黃眼也提著馬扎子爬上河堤來。後來,又來了一個小賣部「經理」麻子杜雙和全鎮聞名的潑皮無賴三斜。

堤上聚堆而坐的五個人,是這小小馬桑鎮上的風雲人物,除了三斜以他的好吃懶做喜造流言蜚語被全鎮人另眼相看外,其餘四人則都憑著一技之長或一得之便在最近兩三年里先後領證辦起了商業和飲食服務業,從此,馬桑鎮有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商業中心」,這個中心為小鎮單調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和談話資料。

由於基本上各干一行,所以這四個買賣人之間並無竟爭,因而一直心平氣和,買賣都做得順手順心,彼此之間和睦融洽。自從春曖花開以來,每晚上到這河堤上坐一會兒是他們固定的節目。潑皮三斜硬摻和進來湊熱鬧多半是為了花茉莉富有魅力的斜眼和豐滿渾圓的腰肢。他在這兒不受歡迎,花茉莉根本不睬他,經常像轟狗一樣叱他,他也死皮賴臉地不肯離去。

四個買賣人各自談了一套生意經,三斜也有一搭無一搭地瞎吹了一些不著邊際的鬼話,不覺已是晚上九點多鐘,河堤上已略有涼意,禿頂的黃眼連連打著呵欠,花茉莉已經將摺疊椅收拾起來,準備走下河堤,這時,三斜神秘地說:「花大姐,慢著點走,您看,有一個什麼東西扶那邊來了。」

花茉莉輕蔑地將嘴唇撅了一下,只顧走她的。她向來不相信從三斜這張臭嘴裡能有什麼真話吐露出來。然而,一向以忠厚老實著稱的麻子杜雙也說:「是有什麼東西走來了。」黃眼搭起眼罩望了一會說:「我看不像是人。」瘸腿方六說:「像個驢駒子。」

走過來的模糊影子還很遠,看不清楚,只聽到一種有節奏的「篤篤」聲隱約傳來。

五個人沉默地等待著,月光照耀著他們和滿堤開著花的槐樹,地上投下了一片朦朧的、扭曲的、斑駁陸離的影子。

「篤篤」聲愈來愈清晰了。

「不是驢駒,是個人。」方六說。

花茉莉放下摺疊椅,雙手抱著肩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漸漸走近的黑影。

一直等到那黑影走到面前時,他們才看清這是個孱弱的男子漢。他渾身上下橫披豎掛著好些布袋,那些布袋有細長的、有扁平的、有一頭大一頭小的,全不知道裡邊裝著一些什麼玩意。他手裡持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背上還背著一個小鋪蓋卷。

三斜劃著一根火柴,照亮了來人那張清癯蒼白的臉和兩隻大大的然而卻是黯淡無光的眼睛。

「我是瞎子。面前的大叔、大哥、大嬸子、大嫂子們,可能行個方便,找間空屋留我住一宿?」

五個人誰也沒有吭氣。他們先是用目光把小瞎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然後又彼此把目光投射到其他四個輪廓不清的臉上。

「瞎子,老子倒是想行行善,積點德討個老婆,可惜家中只有一張三條半腿的床。」三斜嘲弄地說。

「那自然只好作罷。」瞎子心平氣和地說,他的聲音深沉凝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

「黃掌柜,」瘸子方六道:「你家二閨女才出嫁,不是有問閑房嗎?」

「哎喲我的六哥吶,你難道忘了我的三閨女已經十五歲,她姐前腳出門,她後腳就搬進去了……還是麻子老弟家裡寬敞,新蓋了三間大瓦房。」

「我家寬敞不假,只是今日才去縣裡進了一批貨,擺得沒鼻子沒眼,連插腳的地方也沒有啊……方六哥,你家……」

「快甭提俺家,老爺子就差點沒睡到狗窩裡去了……」方六著急地嚷起來。

「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了。多謝諸位鄉親。」小瞎子揮動竹竿探路,昂然向前走去。

「你們這些臭買賣主,就是他媽的會油嘴滑舌,這會兒要是來一個粉嫩的——像花大姐一樣的女人找宿,有十個也被你們搶走了,三爺我……」

「滾你娘個蛋!」沒等三斜說完,花茉莉就將保溫杯里的殘茶十分準確地潑到他的臉上。然後,她將摺疊椅夾在胳肢窩裡,幾步趕上去,拉住小瞎子的竹竿,平靜地說:「跟我來吧,慢著點走,這是下堤的路。」

「謝謝大嫂。」

「叫我大姐吧,他們都這樣叫。」

「謝大姐。」

「不必。」

花茉莉再沒說什麼,小心翼翼地牽著小瞎子走下河堤,轉到麻石鋪成的街上。站在堤上的四個人聽到了花茉莉的開門關門聲,看到了從花茉莉住室的蘋果綠窗帘裡邊突然透出了漂亮而柔和的光線。花茉莉晃動的身影投射到薄如蟬翼的窗帘上。

河堤上,三個買賣人互相打量著,交換著迷惘的目光,他們好像要說點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彼此點點頭,便連連打著呵欠,走回家去睡覺。他們都已過中年,對某些事情十分敏感而機警,但對某些事情的反應卻遲鈍起來,花茉莉把一個小瞎漢領回家去寄宿,在他們看來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又畢竟是順理成章,因為他們的家中雖然完全可以安排下一個小瞎子,但比起花茉莉家來就窄巴得多了。花茉莉一人獨住了六間寬敞明亮的瓦房,安排三五個小瞎子都綽綽有餘。因此,當小瞎子蹣跚著跟在花茉莉身後走下大堤時,三個人竟不約而同地舒出了一口如釋重負的長氣。

唯有潑皮無賴三斜被這件事大大震驚了。花茉莉的舉動如同電火雷鳴猛擊了他的頭頂。他大張著嘴巴,兩眼發直,像木樁子一樣撰在那兒。一直等到三個買賣主也搖搖擺擺走下河堤時,他才真正明白過來。在三斜眼裡,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心裡充滿醋意與若干邪惡的念頭,他的眼睛貪婪地盯著花茉莉映在窗帘上的倩影與小瞎子那一動不動的身影,嘴裡咕咕嚕嚕吐出一連串骯髒的字眼。

現在該來向讀者介紹一下花茉莉其人了。如果僅從外表上看,那麼這個花茉莉留給我們的印象僅僅是一個嫵媚而帶著幾分佻薄的女人。她的那對稍斜的眼睛使她的臉顯得生動而活潑,嬌艷而濕潤的雙唇往往使人產生很多美妙的聯想。然而,無數經驗告訴我們,僅僅以外貌來判斷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往往要犯許多嚴重的錯誤。人們都要在生活中認識人的靈魂,也認識自己的靈魂。

花茉莉不久前曾以自己的離婚案轟動了,震撼了整個馬桑鎮。那些日子裡,鎮上的人們都在一種亢奮的、躍躍欲試的情緒中生活,誰也猜不透花茉莉為什麼要跟比自己無論各方面都要優越的、面目清秀、年輕有為、在縣政府當副科長的丈夫離婚。人們起初懷疑這是那個小白臉副科長另有新歡,可後來得知小白臉副科長對花茉莉一往情深,花茉莉提出離婚時,他的眼泡都哭腫了。鎮上那些消息靈通人士雖想千方百計地打聽到一些男女隱私桃色新聞一類的東西,但到底是徒勞無功。據說,花茉莉提出離婚的惟一理由是因為「副科長像皇帝愛妃子一樣愛著她」。這句話太深奧了,其中包含的學問馬桑鎮上沒有什麼人能說清楚。潑皮三斜在那些日子裡則充分發揮了他的想像力,把茉莉花酒店女老闆描繪成了民間傳說中的武則天一樣淫蕩的女人,並抱著這種一廂情願的幻想,到茉莉花酒店裡去伸鼻子,但每次除了挨頓臭罵之外,並無別的收穫。

花茉莉一開燈,就被小瞎子那不凡的相貌觸動了靈魂。他有著一個蒼白凸出的前額,使那兩隻沒有光彩的眼睛顯得幽邃靜穆;他有著兩扇大得出奇的耳輪,那兩扇耳輪具有無限蓬勃的生命力,敏感而靈性,以至於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會使它們輕輕顫動。

花茉莉在吃喝上從不虧待自己,她給小瞎子準備的夜餐也是豐富無比,有香嫩的小燒雞和焦黃的炸河蝦,還有一碟子麻醬拌黃瓜條,飯是那種細如銀絲的精粉挂面。吃飯之前,花茉莉倒了一杯黃酒遞給小瞎子。

「你喝了這杯黃酒吧。」

「大姐,我從來不喝酒。」

「不要緊,這酒能活血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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