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瞎子走陰差 第一節

古往今來幾千秋,

龍爭虎鬥不斷頭。

休說天數無根由,

人亂妖興禍自成。

前文書正說到五月二十五分龍會,天降大雨,電閃雷鳴,李老道在火神廟警察所擺下的七盞油燈全滅了,老油條等人嚇得夠嗆,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按下外屋的四個巡警不提,咱再說裡屋的劉橫順,一整天昏昏沉沉,喝罷了幾杯悶酒,趴在桌上眼皮子越來越沉,說什麼也睜不開,過了五更才起身,聽外頭雨聲已住,天色可還沒亮,來到外屋一看,火神廟警察所中一個值班的也沒有。劉橫順走出門一看可不怪了,火神廟警察所還沒通電,門前掛的是盞紅燈籠,此時卻變成了白燈籠,幾條竹坯子,外麵糊白紙,裡面一點燭火,連燭光也是白的,張熾、李燦、杜大彪、老油條上哪兒去了?劉橫順提上白燈籠出去找,一路往前走,途中卻沒見到半個行人。按說往常這個時候,掃街的、送水的、倒臟土的已經出來了,磨豆漿、做豆腐腦的小販也該點燈幹活兒了,可是抬眼看去,大街小巷空無一人,各家各戶黑燈瞎火,沒有一處亮燈的,人都哪兒去了?還別說是人,路上連條狗也沒有,瞧不見周圍的屋舍,僅有腳下這一條路可走。

劉橫順心裡納悶兒,走了好一陣子,路過一個臭水坑,他認得這地方,天津城西北角的鬼坑。以往民諺形容天津城的四個水坑,「一坑官帽一坑鬼、一坑銀子一坑水」,四大水坑各佔一角,鬼坑位於西北角城隍廟,周圍一片荒涼,野草叢生,遍地都是一人多高的蘆葦,蘆葦的四周有一些低矮潮濕的窩棚,住著像什麼拉洋車的、倒臟土的、撿毛籃子的,也就是撿破爛的,總而言之全是窮人。那麼說這個水坑是怎麼來的呢?光緒年間有個德國人,有一日領著上千名挑著土籃子的民夫,在這裡支起小窩棚,挖起了大坑。挖大坑幹什麼?賣土,這可是一筆有油水的買賣。挖完了之後又在大坑的南北兩頭修了兩道閘,這一帶的地勢低洼,每到大雨過後,從高處流下來的污水把大坑灌得滿滿的,他就把這兩道大閘一關,轉眼間臭水就漫上了附近百姓的炕頭兒了,想要水下去,得讓大伙兒湊齊了錢交給他,這老小子才打開閘門。後來德國人突然下落不明,有人說是他遭了報應,開閘的時候掉進了坑裡,還有人說是江湖上的義士為民除害,不論真相如何,這個臭水坑是填不回去了,成為了全天津衛污水的幾大聚集地之一,污水、雨水都往這兒排放,多年的淤積形成了一大片臭坑,深達五米,髒亂不堪,臭氣衝天。

當地的住戶有三怕,一怕晴天,二怕雨天,三怕瘟疫。說晴天怎麼還害怕?太陽蒸發坑裡的臭水氣味難聞,衚衕里到處都是從臭坑裡爬出來的帶尾巴的大蛆、大蒼蠅、小蒼蠅、麻豆蠅、綠豆蠅,漫天亂飛,嗡嗡作響,早晨不用雞叫,蒼蠅就能把人吵醒。到了中午,人們吃蒼蠅吃過的這些個飯菜,夜裡蒼蠅能把屋頂蓋得漆黑一片,好不容易蒼蠅下班了,蚊子又開始上班了,成群結隊,鋪天蓋地,點熏香、燒艾草都不管用,早晨一起來滿身大包,甭管多瘦的人,在這兒睡一宿,第二天准變成胖子。雨天人們更是提心弔膽,從各處流過來的雨水帶著死貓、爛狗、糞便、垃圾、蛆蟲,又臟又臭不說,家裡連柴火都是濕的,根本點不著爐子,人們只好吃冷飯,雨再大一點就有可能房倒屋塌,一家老小就悶在裡頭了。更可怕的就是瘟疫了,老時年間不講衛生,也沒法講衛生,鬧瘟疫是家常便飯,動不動就死個幾十口子,搭到亂葬崗子一扔,白骨見天。

入民國以來,此地依舊是底層百姓的聚居之所,老城裡磕灰的都在這兒倒臟土,以至於臭水坑的面積越來越小,可是更臭了,引來無數的癩蛤蟆,往日里蛤蟆吵坑亂鬨哄的,今天卻是一片死寂。劉橫順來到此處,瞧見不遠處有光亮,快步行至近前,不見燈燭火把,地上卻是一個燒紙盆,後列一隊人馬,五顏六色排列齊整,可沒一個活的,全是扎彩的紙人紙馬!

正當此時,走過來一個臉色蒼白的乾瘦老頭,舉手投足十分幹練,身上穿青掛皂,鷹鉤鼻子、薄嘴片子、二目寒光爍爍。劉橫順一見此人,當場吃了一驚,這個老頭他認得,不是旁人,正是在城隍廟扎紙人的張瞎子張立三。張瞎子長得不嚇人,但是他這對招子已經壞了幾十年,為什麼此人兩眼冒光,這是張瞎子嗎?

劉橫順定睛再看,真是張瞎子沒錯,緊走兩步上前下拜,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師叔。」

在城隍廟扎紙人的張瞎子,怎麼是劉橫順的師叔?他這雙眼又是怎麼瞎的?咱這話又得往前說了,張瞎子當初可不瞎,本名張立三,天津衛人稱「立爺」,九河下梢「七絕八怪」中的一絕,很多人以為他是扎紙人的手藝絕,也有人說他是走陰差的。卻很少有人知道,立爺的名號打早就闖出來了,當年還有大清朝的時候,張立三是綠林道上頭一號的飛賊,有一身飛檐走壁的絕技,進千家入萬戶竊取他人錢財。那麼說這是個壞人?也不盡然,此人祖籍武清縣,自幼喪父,和老娘相依為命,家徒四壁、貧寒如洗,後來在齊雲山遇上了高人,學藝一十七載,練成一身的絕技,什麼叫「躥高縱矮、飛檐走壁」,怎麼是「蹬萍渡水、走谷粘棉」,平地一跺腳就能上房,到房上還沒站穩,一個跟頭又能下來。下山之前,師父告訴他,你我二人雖有師徒之實,卻無師徒之名,這麼多年你也不知道為師姓甚名誰,並非有意隱瞞,而是不讓你借師名行走江湖,按綠林中的黑話講:「不讓你借我的蔓兒,想揚蔓兒自己闖去。」

張立三為人至孝,沒有揚蔓兒的心思,因為人心險惡,綠林道也不好混,拜別恩師回到老家,憑他這一身本領,找了個給當地財主看家護院的活兒,不求大富大貴,有口安穩飯吃,能在老娘膝前盡孝也就罷了。沒想到「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就叫無妄之災!這一天趕上他歇工,揀老娘愛吃的大包小裹買了不少,回到家陪老太太坐在炕上說話,忽聽外頭有人大聲叫門,「啪啪啪啪」敲得山響,門板差點砸掉了,知道的這是敲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拆房,他開門一看來了四位官差,怎麼知道是官差呢?不是有這麼句話嗎,戴大帽穿青衣,不是衙役就是兵!四個官差見張立三出來,手中鎖鏈子一抖,「嘩㘄㘄」套在張立三脖子上,不由分說拽著就走。

咱們說張立三身懷絕技,一身的本領,為何如此輕易被官差拿住?其因有二:頭一個,這些鎖人的捕快,別的本領也許不行,這條鎖鏈子卻使得熟,手腕子上的勁兒又快又准,不等你看清躲閃,就已經搭在脖子上了,這叫不怕千招會,只怕一招熟;二一個,縣衙門的鎖鏈子雖說僅有小指粗細,勁兒大的一下就能拽斷,但是搭在脖子上這就叫王法,冤不冤你到了公堂上跟大老爺說去,如若膽敢掙脫,即是拒捕毆差、藐視國法,倘有一日被拿到大堂之上,什麼也不問先打四十大板。張立三怕驚動了老娘,又覺得問心無愧,任憑四個官差鎖了,直奔武清縣的縣衙,一路上心裡這個彆扭啊,平日里行得正坐得端,卻被公差鎖了帶入縣衙,讓方圓左右的街坊鄰居看見了,不得戳我脊梁骨嗎?甭管犯沒犯王法,哪怕是上午抓進去下午放出來,也架不住人嘴兩張皮、里外都使得,還有會說不會聽的,我的臉還往哪兒擱?這麼一來我那看家護院的差事也沒了,且不說指什麼吃飯,往後我們娘兒倆出來進去的,如何抬得起頭?張立三一路之上免不了胡思亂想,心中煩悶。到得公堂之上,一審一問他才明白,原來前些日子,他打退了幾個夜入民宅採花行竊的賊人,可那幾個賊懷恨在心,冒了他的名作案。當時這個縣官昏庸無能,聽說張立三可以飛檐走壁,便認準了他,不等審明案情,就吩咐左右挑斷飛賊腳筋。

張立三沒經過官,心中又是憤憤不平,不甘蒙冤受屈,一咬牙一跺腳,在縣衙大堂之上踹鐐脫身,一個鷂子翻身上了屋頂,順著後房坡走了。他連夜逃回到家中,常言道「遇急尋親友,臨危託故人」,先把老娘送到外地的二舅家,自己一個人躲出去避風頭,奈何走投無路,思前想後長嘆了一聲:「既然官府冤枉我,道兒上也有人看我不順眼,我就去當一個飛賊,偷完了我也留下名號,讓你們看看我是怎麼當賊的,遠了我也不去,就到天津城,顯一顯我張立三的手段!」

他這個念頭一轉上來,連夜進了天津城。從此之後,那些為富不仁的大戶人家可倒了灶,家中的金銀細軟說丟就丟、說沒就沒,也不知道賊人怎麼進來的,看家護院的請多少也沒用,連狗都不叫喚,來無影去無蹤,作完案只在牆上留下「張立三」三個字,任憑官府出動多少捕快,就是拿不著這個飛賊,連人影都見不著。立爺偷東西講規矩,甭管這家人多遭恨,向來是只斂浮財,房契地契、當票賬本一概不動,更不會驚擾女眷,怎麼進來的怎麼出去,屋裡連個腳印也留不下,摳開的磚、掀開的瓦,全給你原樣放回去。天津城的窮人們也算有了活路,無論是乞丐聚集的破廟,還是窮老百姓住的窩鋪,總有人隔三岔五往裡邊扔錢,有時多有時少,有時是銅子兒,有時是散碎銀子,尤其是年根底下,張立三會把這一年攢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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