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收屍白骨塔 第五節

孫小臭兒沒爹沒娘,從小在荒墳破廟中長起來的,十來歲那年跟一個老賊學能耐,不是正經行當的手藝——刨墳掘墓偷死人。幹這一行有發財的,這師徒倆卻沒那個命,當師父的有大煙癮,荒墳野地掏死人的陪葬,都是窮人的墳包子,無非是一身裝裹半隻荊釵,那能換幾個錢,還不夠抽大煙的。偶爾掏出值錢的東西,趕上一兩件銀首飾,師父就帶孫小臭兒去煙館,一老一小往煙榻上一躺,師父抱上煙槍抽大煙,讓他在旁邊伺候。架不住成天聞煙味兒,他的癮頭也上來了,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孫小臭兒端上煙槍把福壽膏這麼一抽,噴雲吐霧賽過升天。抽大煙是個無底洞,有多少錢也不夠往裡頭扔的,順著煙兒就沒了。何況孫小臭兒和他師父都是窮鬼,十天半個月開不了一回張,一旦煙癮發作,也只能幹忍,鼻涕哈喇子齊流,全身打哆嗦,手腳發軟,連墳包子都刨不動,所以經常喝西北風。他師父煙癮太大,一來二去把身子抽壞了,只剩下一副乾癟的腔子,裡邊全糟了,過了沒幾年,倆腿兒一蹬上了西天。

孫小臭兒瞧瞧師父皮包骨頭的屍身,蜷在一起比條死狗大不了多少,要多慘有多慘。他可不想這麼死,找了個刨過的墳坑埋了師父,一咬牙一跺腳從賣野葯的金麻子手上賒了一包打胎葯。這個葯俗稱「鐵刷子」,光聽名字就知道藥性有多烈,打鬼胎用半包足夠,戒大煙得來一整包,吃下去狂泄不止,能把腸子頭兒拉出來,據說可以刷去五臟六腑中的煙毒,用這個法子戒煙,等於死上一次,扛過去就好了,扛不過去搭上一條命。合該這小子命大,經過一番死去活來,在閻王殿門口轉了三圈,居然讓他戒掉了這口大煙,但是整個人縮了形、脫了相,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大煙是戒了,想活命還得吃飯,孫小臭兒又不會幹別的,仍以盜墓吃臭為生,當初他拜在師父門下,為了得這路手藝,兩隻手都浸過「鐵水」。倒不是真鐵水,只是說浸過了「鐵水」便十指如鐵,真要是鐵水,手一下去就沒了。在他們這個行當中,所謂的「鐵水」是一種藥水,放在瓦罐中煮得滾沸,沾上皮肉如同萬蟻鑽心,不過將手掌浸得久了,扒墳摳棺比鐵鉤子還好使,孫小臭兒賤命一條百無禁忌,憑他一雙手爪子,一個人干起了老本行,到夜裡翻屍倒骨、開腸破肚,什麼墳他都挖,有什麼是什麼,從不挑肥揀瘦,掏出來的東西夠換一口窩頭就行,很多時候睡在棺材中。這小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從頭到腳帶了一身的屍臭,頂風傳出好幾里,誰見了誰躲,怕沾上他的晦氣。今天他一臉神秘,來到火神廟警察所給劉橫順獻寶,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劉橫順認得來人是孫小臭兒,眉毛當時就豎起來了,一個挖墳吃臭的獻什麼寶?如果是在老墳中掏出了東西,豈不是送上門來讓我抓他?沒想到孫小臭兒來至燈下,把雙手分開一半,將一隻白蟋蟀捧在劉橫順面前。劉橫順不看則可,一看之下吃了一驚,真以為看錯了,揉了揉眼再瞧,但見此蟲全身皆白,從須到尾連大牙也是白的,半點雜色沒有,冰雕玉琢的相仿,個頭兒也不小,不是豎長是橫寬,說斗蟲的行話這叫「闊」,老話講「長不鬥闊」,此乃上品中的上品。再瞧這顏色,按《蟲譜》記載,蟲分「赤、黃、褐、青、白」五色,前四種以黑色為底,掛褐或掛青,越往後越厲害,掛青的已經可以說是蟲王了,掛白的上百年也難得一見,何況通體皆白?

孫小臭兒見劉橫順看入了迷,又將雙掌往前遞了遞:「劉爺,您是行家,把合把合這隻寶蟲怎麼樣?」

劉橫順心說「人是賊人,蟲可是好蟲」,雖說蟲不過價,但是真看不上孫小臭兒,不想占他便宜,就問孫小臭兒的寶蟲賣多少錢。

孫小臭兒雙掌一合,滿臉奸笑地說:「多少錢才賣?您這是罵我啊,俗話說紅粉配佳人、寶劍贈英雄,旁人給多少錢我也不賣,這是我孝敬您的,分文不取、毫釐不要,劉爺您能收下,就是賞我孫小臭兒的臉了。」

劉橫順是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成天跟孫小臭兒這樣的人打交道,知道這小子怎麼想的,無非是通個門路,將來犯了案子行個方便,有心把孫小臭兒撅回去,卻又捨不得這隻寶蟲,只好接過來放進隨身帶的銅拉子,請孫小臭兒出去喝酒,等於兩不相欠,沒白拿他的東西。

孫小臭兒高興壞了,倒不缺這兩口酒喝,干他這一行的,能跟緝拿隊的飛毛腿劉橫順坐在一個桌上喝酒,簡直是祖墳上冒了青煙,雖說他都不知道自家祖墳在什麼地方,該冒也還是得冒,今天喝完了酒,明天他就能滿大街吹牛去了。二人一前一後出了警察所,找到附近一家連燈徹夜的二葷鋪,劉橫順是里子面子都得要的人,他也覺得在這兒吃飯有點兒寒磣,對不住前來獻寶的孫小臭兒,可是一來這深更半夜的,大飯莊子已經落了火,二來他兜里沒什麼錢了,心裡這麼想嘴上可不能這麼說,還得跟孫小臭兒客氣客氣:「你來得太晚了,咱就在這兒湊合喝點兒,改天請你上砂鍋居。」孫小臭兒知道砂鍋居乃京城名號,砂鍋白肉是招牌,天津城也有分號,他長這麼大沒嘗過,可是他也得揀幾句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別讓劉橫順小瞧了,就說:「喝酒得分跟誰,咱倆來二葷鋪就足夠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劉橫順一聽這個孫小臭兒可真會抬舉他自己,於是不再多說,點了兩大碗拌雜碎,少要肝兒、多要肺,再單點一份羊血拌進去,撒上香菜、辣椒油,又打了一壺酒。二葷鋪的老闆一邊切雜碎一邊看著納悶兒,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火神廟警察所的巡官怎會請這個臭賊喝酒?

劉橫順的心思沒在吃喝上,他從懷中掏出拉子看了又看,不住口地讚歎。孫小臭兒有癮沒量,三杯酒下肚,話匣子可就打開了,連吹帶比畫,將寶蟲的來歷給劉橫順詳細講了一遍:

就在剛才,距離火神廟不遠的老龍頭火車站出了一樁怪事。說起天津衛的老龍頭火車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清朝末年庚子大劫,義和團曾在此大戰沙俄軍隊,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據上歲數的老輩人說:義和團按陰陽八卦設壇口,按「天地門」排兵布陣,上應三十六天罡,下應七十二地煞。義和團在天津大仗小仗打了一百單八仗,頭一仗就在老龍頭,旗開得勝,最後一仗打在掛甲寺,全軍覆沒。老龍頭這一仗的陣法應在「開」字上,是天罡主陣,參戰的又是「乾」字團,因此出師大捷一順百順,殺得俄軍暈頭轉向。掛甲寺的陣法應在「合」字上,是地煞主陣,領兵的義和團大師兄孫國瑞是屬龍的,主水,水克火,木克土。一來五行相剋,二來犯了「掛甲寺」這地名,甲都掛上了還怎麼打仗,所以丟盔棄甲,兵敗如山倒。

老龍頭一帶在庚子大劫中完全毀於戰火,到後來幾經重建,才有了如今的火車站。站前挺熱鬧,過往的旅客進進出出,說出話來南腔北調,什麼打扮的也不奇怪,人多的地方就好做生意,因此這一帶做買的做賣的、推車的挑擔的絡繹不絕。為了爭地盤搶買賣,打架的天天都有,地面兒複雜、治安混亂,行幫各派的勢力犬牙交錯。有的是偷搶拐騙、瞪眼訛人的地痞無賴。當地將拉洋車稱為「拉膠皮的」,就連在火車站前拉膠皮的也沒善茬兒,聚在一起欺行霸市,一個個黑綢燈籠褲,腳底下趿拉灑鞋,光膀子穿號坎兒,歪戴帽子斜瞪眼,專宰外地旅客,錢要得多不說,還不給送到地方,跟你要兩塊錢,帶你過一條馬路,轉給另外的膠皮五毛錢,讓他們去送,自己白落一塊五,敢多說半個字,張嘴就罵、舉手就打,誰也惹不起,這就叫「一個山頭一隻虎,惡龍難斗地頭蛇」。車站後邊的貨運站,是各大腳行幹活的地方,相對比較偏僻,但是腳行和腳行之間也經常有爭鬥,爭腳行可不是小打小鬧,賣苦大力的為了搶飯碗,往往會打出人命。因此老龍頭火車站的警察比別處多上十倍,天津城一般的警察所,頂多有十幾二十個巡警輪值,老龍頭警察所不下兩百人,巡官叫陸大森,麾下兩個副手,分成三班彈壓地面兒,就這樣也管不過來。

今天前半夜,鐵道上巡夜的跑到老龍頭警察所報官,說在鐵軌上發現一口大棺材。巡官老陸急忙帶人過去,見一口漆黑的大棺材橫卧於鐵軌之上,棺材一端高高翹起,四周掛了泥土,還潮乎著呢,可能剛從墳里掏出來。棺板雖未腐朽,但從樣式上看,應當是前朝的東西,而且十分厚重,並非常見的薄皮匣子。老龍頭火車站後邊很荒涼,上百年的古墳不少,估計是賊人偷棺盜寶,遇上巡夜的扔在這兒了。先不說裡頭有沒有陪葬,民國年間棺材也值錢,舊棺材刨出來打上一層漆,還可以再往外賣,價格也不低,趕上好木料,那又是一筆邪財,有的棺材鋪專收這路東西。另有一個可能,這是腳行的人所為。腳行扛大包賣苦力,平日里「鋪著地、蓋著天、喝水洗臉用鐵杴、睡覺枕著半塊磚」,都是光腳不怕穿鞋的主兒,為了搶這個飯碗,經常打得你死我活,有時也跟官面兒過不去,在鐵軌上扔個死貓死狗死孩子什麼的噁心人,以前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不過扔棺材的還是頭一回。警察所還得往上報,不過報上去之前必須開棺,看是否有殺人害命的借棺拋屍,查明了情況,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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