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八七四年十二月十一日

一整個星期,我都被那不可能的聲音吵醒,那陣命令梅爾監獄的女囚開始勞動的鈴聲。我一直想像她們起床,穿上羊毛長襪和土黃色制服,站在囚室門口拿著餐刀和木盤,雙手貼著茶杯取暖;之後她們坐好開始工作,手指漸漸冰冷。我想薩琳娜現在已回到她們之列,因為我感受到的她囚室那份晦暗之感,已經舒緩了點。但我知道她很可憐,我也一直沒去看她。

最初的原因是害怕及羞愧,現在則是母親,隨著我身體漸漸好轉,她又變得愛發牢騷。醫師出診後隔天,她過來坐在我身邊,當她看到薇格拿來另一個盤子時,她搖著頭——「如果你結了婚,你便不會病到這種程度。」

昨天我在沐浴時,她進來站著看我,不肯讓我換上一般衣服。她說我必須穿睡衣待在家裡。然後薇格從衣櫥里拿出那套我為了去梅爾監獄探訪特別做的衣服;自從晚宴那天后,它便一直被遺忘在旁邊,母親原本的意思是我應該要整理整理它。我看到它,以及上面沾上的石灰,記起布爾小姐靠著牆壁蹣跚行走的樣子。母親看了我一眼,然後對著薇格點點頭。她叫她把這套衣服拿走,清洗乾淨並收起來。

我說她必須等等——我會需要那件衣服,我要到梅爾監獄去——

母親則說,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我應該不會想繼續到監獄去吧。然後她更小聲地對薇格說:「將衣服拿走,去吧。」薇格看我一眼,便走了。我聽到樓梯間她快速的腳步聲。

因而,我和母親之間又起了冗長無趣的爭執。母親說:「既然去梅爾監獄探訪讓你病得這麼厲害,我不會再讓你去了。」我說我想去的話她無法阻止我。她回答:「你的教養應該不會讓你去,而且你對母親的忠誠感也不會讓你再去!」

「我去沒什麼不妥,也沒有不忠誠,你怎麼可以這樣想?」

「那天晚宴時你在丹斯先生和帕摩耳小姐面前那樣羞辱我,難道這不算背叛?我早就知道,而艾許醫師也曾這麼說:就在你身體逐漸好轉之時,到梅爾監獄探訪讓你又再度病發。瑪格麗特,你享有過多的自由,你的性情也不適合監獄的環境。你太容易被影響,探訪監獄女囚讓你忘了該怎麼處理事情。你有太多空閑時間才會想得太多——」母親說了很多這類的話,以及「米爾班克先生,請人送來一張便條,詢問你的情況」。

結果是我去監獄的隔天,米爾班克先生就捎來一封信。母親說回信她會處理,她會告訴米爾班克先生,我因為身體不適無法再到監獄探視。

我因為爭執了太久而又變得虛弱。現在我明白了母親到底要做什麼,不禁一股氣上來。我想:該死,你這賤人!——我聽到這些話從我腦海中像蛇信般被吐出來,好像由另一個秘密的嘴巴說出口。

這些話語清晰得令我害怕,心想母親一定也聽到了。但她只是頭也不回地走到門邊,當我看到她的腳步是這麼堅決,我便知道該怎樣做了。我拿出手帕擦擦嘴,大聲說:「你不需要幫我回信,我自己會寫封信給施樂妥米爾班克先生。你是對的。我會放棄,不去梅爾監獄了。」

我說話時沒有和母親目光交會,我想她認為我是因為羞愧才會這樣,因為她又走回我身邊,將手放在我的臉頰上,說:「我在乎的,只是你的健康。」

她冰冷的戒指觸碰到我的臉。我記起當我服下鴉片她將我救回時,她來看我的樣子。她那時身穿黑色衣裙,頭髮散亂。她將手放在我的胸口,直到我的睡衣因她的淚水而全濕透。

現在她將筆和紙遞給我,站在床邊看著我寫。我寫下:

薩琳娜·多絲

薩琳娜·多絲

薩琳娜·多絲

薩琳娜·多絲

看著筆在紙面上移動,她便離開了。之後我將這張紙丟在壁爐爐柵里燒掉。

然後我拉鈴叫薇格過來,說整件事是個誤會,她必須清理我的衣服,並等到稍晚我母親出門之後,拿回來給我;拜爾太太不需要知道這件事,也別告訴愛莉絲。

我問她有沒有信件要寄?——薇格點頭說有一件,我告訴她現在可以帶著它到郵筒寄信,而且如果有人問起,她要說是幫我寄信。告退時,她的眼睛垂得很低。那是昨天的事。一會兒母親過來了,又將她的手放在我臉上。這次,我卻假裝睡著,沒有看她。

現在外面傳來一陣馬車聲。華萊士太太來了,要帶母親去參加一場音樂會。我想母親過一會兒便會上來,在她離開前將我的葯給我。

我到梅爾監獄去,去看薩琳娜,現在所有事都不一樣了。

我去的時候,他們當然已經準備好了。我想守衛也在留意我的出現,因為當我去到守衛室時,他好像知道什麼事似的。當我到達女子監獄,我發覺有一位管理員正等著我,她馬上帶我去哈克斯比小姐的辦公室,米爾班克先生和瑞德蕾小姐也都在裡面。這就好像我剛來時的面談一樣——那時的我與現在的我已如天壤之別。即使如此,我感覺到那次和這一次會面的差異,因為哈克斯比小姐毫無笑容,甚至連米爾班克先生都面色凝重。

米爾班克先生先說他很高興又再度在監獄看到我,在他寄出的信一點迴音也沒有後,他開始擔心可能是上星期牢房裡所發生的事嚇到我,使我再也不願意回來。

我說我只是有些不舒服,那封信則被一個粗心的僕人置之不理。我說話時,看到哈克斯比小姐正在仔細打量著我凹陷的臉頰和眼睛——我想我的眼睛因為鴉片酊之故,顯得很晦暗。但我也想,如果沒服用可能會更糟,因為在今天之前,我已經一個多禮拜沒步出房門了。藥物的確讓我產生了力氣。

哈克斯比小姐說她希望我已經差不多恢複了,「在那件事發生後,我很遺憾還未能有機會與你談談。除了布爾小姐之外,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多絲真的是非常頑固。」

我聽到瑞德蕾小姐變換姿勢時靴子摩擦的聲音,而米爾班克先生什麼都沒說。我問他們將薩琳娜關在黑牢里多久?——哈克斯比小姐回答:「三天。那是我們在『沒有正式法律公文』的情況下,可以禁閉一個女囚的最長時間。」

我說:「三天似乎太嚴格了。」

哈克斯比小姐說:「以襲擊一名管理員的行為來說?我可不這麼認為。布爾小姐受傷嚴重而且受驚了,所以她已經離開梅爾監獄——再也不從事和監獄有關的行業了。」

米爾班克先生搖頭,「非常不好的一個事件。」

我點點頭後問:「那多絲怎樣了?」

哈克斯比小姐說:「她很慘,但是她活該。我們讓她在美麗太太的牢房內抽椰子纖維,至於轉送到富勒姆的計畫,當然,已經取消。」說到這她看著我,「我想,至少你會很高興這點。」

我早料到她會這樣說。我語氣平穩地說:「我對這感到很髙興。因為現在的多絲比以前更需要朋友來安慰她。現在,她比以前更需要女導師的同情——」

哈克斯比小姐說:「不對,不對,拜爾小姐。你怎麼可以這樣認為,因為就是你對多絲產生的同情讓她傷害了一名管理員並破壞她自己的囚室!就是因為你對她的關注導致了這場危機!你自稱是她的朋友。在你來看她之前,她是整個梅爾監獄裡最安靜的犯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友誼可以刺激那樣的一個女孩,做出這種事?」

「你想不准我去看她。」

「我的意思是要讓她保持清醒,這是為她好。你在她身旁,她不會冷靜下來。」

「沒有我在身邊,她冷靜不下來!」

「那她就必須要去學習適應這樣的情況。」

「哈克斯比小姐——」但我結巴了,因為我差點叫出,「母親!」我用一隻手扶住脖子,看著米爾班克先生。

他說:「那場爆發行為非常嚴重。想想看,拜爾小姐,她下次可能會攻擊你?」

「多絲不會攻擊我的!難道你們看不出她的處境有多凄慘嗎?而我的探視可以讓她好過些?你們必須將她想成一位聰明且溫柔的女孩——如同哈克斯比小姐之前所說的,梅爾監獄裡最安靜的女孩!你們必須想想這所監獄對她造成的影響——它讓她,不是懺悔或變好,而只是變得更凄慘,讓她無法想像牢房外還有個不同的世界,以至於她攻擊了告訴她即將離開這地方的管理員!要她靜默,又不準人探視她,我想你會把她逼瘋——甚至是,想要她死。」

我繼續說著,就算那時我是為自己的生命在辯護,也不會那般雄辯滔滔——我那時便知道,我正為之辯護的,是我的生命,我想我那時說話的聲音是來自另外一個人。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被怎樣傳。我只知道米爾班克先生最後同意我可以探視薩琳娜,他們也會緊密觀察她恢複的程度。「多絲的管理員,赫爾夫太太,也對你讚譽有加。」而那似乎對米爾班克先生的看法產生影響。

我看著哈克斯比小姐,發覺她雙眼低垂,只有在米爾班克先生離開後,我站起來要到牢房時,她才再度看著我。我那時對她的表情感到很驚訝,因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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