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八七四年十二月二日

我根本不知道怎樣寫下發生的事。我幾乎連要怎樣坐下、站立、走路或說話,或做任何一件尋常事情的能力都沒有。我的心智似乎離開我整整一天半,她們為我請了醫生,海倫也來看我——甚至史蒂芬也來了,他站在床腳,看著穿著睡衣的我,以為我還在睡覺所以輕聲說話。

我知道我會恢複健康,如果他們可以讓我獨處,讓我思考、讓我寫東西的話。現在他們叫薇格坐在我房門外,把門開著以防我突然叫人,但我靜悄悄地來到書桌前,將我的書擺在前面。這是我唯一可以誠實面對自己之處——我也看不出有文字需要修改。

她們將薩琳娜關在黑暗中了!而我是引起這件事情發生的緣由。我應該去找她,但我害怕。

在上次去過監獄後,我下了個痛苦的決定,要遠離她。我知道去看她後我變得很奇怪,不像我自己——或者更糟,這讓我變得太像我自己了,像以前的我,那個赤裸裸的歐若拉。現在,我試著要再回來當瑪格麗特,卻已無法做到,我覺得瑪格麗特似已萎縮,像套衣服似的。我說不出來這女孩做過什麼,舉止談吐如何和說過什麼話。我坐在母親身邊——坐在那兒的瑪格麗特可能真是個娃娃,一個點著頭的紙娃娃。海倫過來時,我發覺我無法直視她。當她親吻我時,我會發抖,感覺到她濕潤的嘴唇正觸碰著我乾澀的臉頰。

自從我上次從梅爾監獄回來之後,我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昨天我獨自去了國家畫廊,希望裡面的繪畫作品可以讓我轉移心思。那天是開放給學生的日子,那裡有個女孩,她將畫架架在克里韋利的《天使報喜》之前,用一枝鉛條,在畫布上標示出聖母瑪利亞的手和臉——那臉孔是薩琳娜的臉孔,對我而言比我自己的臉孔還要真實。當時我又開始疑惑為何自已要遠離她。

那時是五點半,母親也邀了些客人來一起用晚餐——這些我都沒有考慮到。我只是直接到梅爾監獄,並請管理員帶我到囚室去。女囚們快要結束用餐,正用麵包屑颳起木盤上的菜肴食用。當我到達薩琳娜的囚室時,剛好聽到赫爾夫太太的說話聲。她站在兩個走道的轉角處,大聲說出晚禱,牢房的音響效果使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顫抖不止。

赫爾夫太太走近,看到我正等著她,吃了一驚。她先帶我去看兩三個女囚——最後一個是愛倫·鮑爾,她病得很重,對我的來訪十分感激,所以我不忍心匆匆結束探訪,我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用我的手指輕輕撫摸她腫脹的指節,稍稍安慰她。現在,她已是一開口便咳嗽不止。醫師給了她葯服用,但他們不能讓她入院,因為病床已經被年紀較輕的女囚佔滿,沒有空床。鮑爾身邊擺著一盤羊毛線以及一雙尚未完成的長襪——雖然她病成這個樣子了,他們還叫她坐起來縫紉,但她說她寧可工作也不願躺著不做事。

我說:「這是不對的,我應該告訴哈克斯比小姐。」

但她立刻說這對她不會有好處,而且不管如何她都希望我不要這麼做,「再過七星期我就可以出獄了,如果他們覺得我一直找麻煩,可能會將我出獄的時間往後延。」

我說我才應該是製造麻煩的人,不是她——即使我說出這番話來,我還是覺得有點害怕,如果我真為她涉入,那麼哈克斯比小姐可能會狡猾地利用這來對付我——也許,不准我再去探視女囚了。

之後鮑爾說:「你絕對不要想這樣做,小姐,真的,不可以的。我在庭院走動時,看見二十個女囚情況和我一樣糟糕。如果他們為我改變規矩,也必須為她們改變。他們為什麼有必要這麼做呢?」她拍拍胸口。「我有法蘭絨,」她試圖要對我眨眨眼,「我還有那個,謝謝上帝!」

當赫爾夫太太來放我出去時,我問他們是不是真的不願讓鮑爾入院治療?

赫爾夫太太說:「我曾試著和醫師說明鮑爾的病況有多嚴重,但他認為他很清楚自己的職責。他叫鮑爾『鴇母』。瑞德蕾小姐對醫師可能有點影響力,但是瑞德蕾小姐對懲罰這事有強烈的意見。我必須聽命於她,不能對——」她往四周看看,「——愛倫·鮑爾,或這裡其他的任何一個女囚負責。」

我心想:你和犯人一樣被梅爾監獄困住,動彈不得。

然後她帶我去找薩琳娜,我便忘了愛倫·鮑爾。我站在薩琳娜房門外,開始顫抖——赫爾夫太太看著我說:「你很冷,小姐!」直到那時候,我才曉得——在那之前,我可能早已經凍僵了,沒什麼知覺。但薩琳娜的眼神又重新將生命注入我身上,感覺很棒,但同時又很痛苦。我那時才了解,我真是個傻瓜,一直避開她——可我的情感卻是一直有增無減,雖然人不在此,但情感沒有被澆熄或變得平靜,反而變得更不顧一切,更靈敏了。

薩琳娜驚懼地看著我說對不起。我問她為什麼說抱歉?

她回答:「可能是,因為花朵?我的本意是送給你當禮物。然後你就好一陣子不來看我,我記得上次你來時是怎麼說的,說那些花嚇到你了。我以為也許你要懲罰我。」

我說:「喔,薩琳娜,你怎麼可以這麼想呢?我這陣子沒辦法來是因為,因為我怕——」

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有可能這麼說。但我沒說出口。因為我腦海又浮現出那可怕的景象,一個老處女,手忙腳亂地要去抓一把頭髮。

我只握住她的手,一次,而且握手時間非常短,然後我放下她的手,「沒事的。」我說著並轉過身背著她。我說自從菠希拉結婚後,家裡有很多事要我要處理。

我們像這樣一直說話——她還是很不安,有些擔心,我則是心不在焉,怕距離她太近,甚至怕自己看她看得太認真。之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赫爾夫太太出現在門口,身旁還跟著另一個人。我起先認不出來那是誰,但從她的皮製書包袋,我認出是布爾小姐,牧師的助手,負責分發女子監獄的信件。她先對我微笑,然後再對著薩琳娜微笑,她的微笑似乎表示她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似的。她像是一個在身後藏著禮物的人。我想——我那時就知道了,我現在覺得薩琳娜那時也知道了——我想:布爾小姐會帶來干擾我們的事情,她帶來的是麻煩。

現在我聽到門外的薇格正在調整椅子的聲音,她還嘆了口氣。我必須安安靜靜地寫,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然她可能會來將書本拿走,強迫我上床入睡。但現在我知道那些事了,怎麼睡得著呢?

布爾小姐進入囚室,赫爾夫太太只是將門帶上但沒鎖,之後我聽到她往牢房裡面方向走去,然後停下來,可能是為了察看另外一個犯人。布爾小姐說她很高興在這裡看到我,她有消息要告訴多絲,她想我也會很高興聽到這消息。薩琳娜將手放在她的喉嚨上,問是什麼消息?布爾小姐興奮得臉都紅了起來,「你要遷移了!三天內你將要遷移到富勒姆的監獄去。」

遷移?搬到富勒姆?面對薩琳娜的詢問,布爾小姐點點頭,「命令已經下來,所有星級犯人都將被轉走。哈克斯比小姐想馬上通知到這些人。想想看,富勒姆的日常作息是比較舒服的:女囚們一起工作,甚至可以交談,伙食也比較豐富。富勒姆還有供應熱巧克力,不只是茶!你覺得怎樣,多絲?」

薩琳娜不發一語,她全身僵硬,手還是放在喉嚨上,只有眼睛似乎動了一下,像娃娃歪掉的眼睛。聽到布爾小姐的話,我的心裡感到一陣絞痛,但我知道我必須說什麼不然會泄漏真正的感覺。「到富勒姆啊,薩琳娜。」我這麼說但心裡其實想,我要怎麼怎麼到那裡去看你呢?

我的語氣和表情一定泄漏了我的心思,因為布爾小姐看起來很不解。

現在薩琳娜說話了:「我不要走。我不要離開梅爾監獄。」

布爾小姐看了我一眼。「不去?你在說什麼?你還不明白嗎?他們這樣做不是要懲罰你。」

「我不願意去。」薩琳娜說。

「但你必須去!」我很沮喪地跟著布爾小姐說,「你必須去,如果她們說你必須去。」

薩琳娜的眼睛還在動,但並不是看著我。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怪,不像她自已的聲音,「不要。你們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那裡?我不是一直都很聽話,做好我的工作?我不是毫無怨言地達成了你們的要求?在小教堂里我不是說了我該說的祈禱文了嗎?也學會女老師教我的東西?喝光了我的湯?並保持囚室的整潔?」

布爾小姐微微一笑,並搖搖頭,「多絲,就是因為你表現好才將你送走。難道你不想這樣——被獎勵嗎?」她的聲音變得柔和許多,「你只是太驚訝了。我知道要關在這裡的女囚理解這世上還有其他比較好的地方,相當困難。」她往門口移動了一步,「那我就讓你和拜爾小姐一起了,讓她幫你早點適應這件事。哈克斯比小姐待會兒會來,再跟你詳細說明。」

她可能在等薩琳娜回答,但沒有聽到回應讓她再度露出不解的樣子。我不確定。我知道她已轉向囚門——可能已將手放在門上,我沒有辦法說清楚。我只看到薩琳娜動了一下——她突然移動,我以為她暈倒了,一個箭步上前要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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