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八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現在還不到午夜,天氣異常寒冷嚴酷,因為服下了氯醛,我全身感到非常疲憊,無精打采——但整棟房子靜悄悄地,我必須將這些寫下來。薩琳娜的鬼魂友人又來找我了,我感受到那個徵兆。而除了這裡,我可以在哪裡說呢?

這件事發生於我還在花園庭宅時。我今天早上就到那裡,一直待到下午三點才離開,當我回到家時,一如往常,我直接上樓進房,那時我已經知道有東西被動過、取走或翻動。房裡很暗,我什麼都看不清楚,我只是感覺到。

而我第一個可怕的想法是,母親可能到過我房間,在我書桌上發現了這本日記,便坐下來閱讀它,但不是那本書。當我再往前一步時,我便發覺,在壁爐上方的花瓶里,插了些花朵。花瓶是放在書桌上,裡面放了幾朵橘子花——橘子花,在英國寒冷的冬天裡!

我無法立刻走向前,我只能獃獃站著,披風還披在肩上,手套還拿在手中。壁爐里生了火,空氣很溫暖,還有花香飄散其中——這香味,我想我以前就聞過。但現在,這香味讓我渾身發抖。我想多絲這樣做是為了取悅我,卻反而讓我害怕。——這讓我對她感到害怕!

然後,我對自己說,你真是個傻瓜!這就像是在帽架上看到爸的帽子一樣。這些花定是菠希拉送來的,菠希拉自義大利送花給我們。我往前走,將花捧起湊到臉上。是菠希拉給的,是菠希拉給的。但如同恐懼的感覺一樣,我又清楚感覺到自已心中的失落。

但是,我仍然不能確定,我想我應該要去確認。我將花瓶放下,拉鈴叫愛莉絲上來。我在房裡走來走去直到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但來的人不是愛莉絲——是薇格,她的臉比以前更消瘦蒼白,她的衣袖卷到手肘的長度。愛莉絲正在餐廳擺設餐具,只有她和庫克有空上來看我需要什麼。

「沒關係,你來也可以。這些花——是誰帶來的?」

薇格很愚蠢地看著書桌和花瓶,然後再看著我,「小姐,我不懂?」

「那些花!我出去時桌上沒有。有人把花拿進屋子裡,還插在陶瓷花瓶里。是你嗎?」

「愛莉絲說不是她。她整天都在家。」

那麼應該是有個男孩送來的。包裹是從哪來的?是我在義大利的妹妹,菠希拉小姐——巴克萊太太——送的嗎?

薇格說:「我不知道。」

我問:「那你知道什麼?你去叫愛莉絲來。」

她很快回來,和愛莉絲一起站在門口。我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指手畫腳地說:「那些花啊!誰帶了那些花到我房裡,並且插在花瓶中?到底是誰收下我妹妹自義大利送來的包裹?」

兩個女僕只是乖乖站著、瞪大眼睛看著我,「包裹,小姐?沒有人送包裹來。」

菠希拉沒有寄包裹來?沒有人寄包裹來。

我又害怕了起來,將手放在嘴唇上,愛莉絲可能是看到我在發抖,所以問我要不要將花拿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指示什麼,或是接下來該怎麼做。兩個女僕靜靜等著,我不知所措地站著,忽傳來一陣開關門的聲響,接著是母親裙擺的窸窣聲,「愛莉絲?愛莉絲?你在哪裡?」她一直拉鈴找人。

我很快地說:「這樣就可以了,這樣就可以了!花放著,你們可以走了,你們兩個!」

但是母親比我更快。她已經拐入走廊,抬頭一看,看到兩個僕人站在我房門口。

「這怎麼回事,愛莉絲?瑪格麗特,是你嗎?」她的腳步聲已經出現在樓梯上。我聽到愛莉絲轉過身並說小姐正在問我們關於一些花的事。——接著又是母親的聲音:花?什麼花?

「沒事了,母親!」我大聲地說。愛莉絲和薇格還是站在門口,不確定是否應該離開。我叫她們走,但現在母親就站在她們背後,擋住去路。母親看看我,然後又看看書桌——

「啊!多麼美麗的花!」接著她又望著我,「這是怎麼一回事,瑪格麗特?為什麼你看起來這麼蒼白?為什麼這房間這麼暗?」她要薇格拿一根細蠟燭將燈點著。

我對母親說:「什麼事也沒有,是我的錯。麻煩到她們,我很抱歉。」

錯誤?什麼樣的錯誤?母親轉頭問愛莉絲。

愛莉絲回答:「拜爾小姐說她不知道花是誰送來的,夫人。」

「不知道?瑪格麗特,你怎麼會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被搞糊塗了。這些花是我自己買的。」我說話時沒有直視母親,但覺得她的眼光愈來愈銳利。最後她低聲地跟女僕說話,她們便馬上離開了,她接著進入我的房間,立刻將房門關上。她在這裡讓我心生畏懼——她經常只有晚上才會來。

她質問我在胡說些什麼?我眼睛還是望著別處,回答這不是胡說八道,只是一個愚蠢的錯誤而已。她不需要待在我房裡。我得換下衣服和鞋子了。我繞過她身邊,將披肩吊起來,我的手套掉在地上——我將它們撿起來——它們又再掉了下去。

母親繼續說:「什麼意思,錯誤?你怎麼會買了這樣的花,卻忘記了?你在想什麼?還有為什麼在女僕面前表現得這麼緊張?」

我說我不緊張,但連我都清楚地聽到自己發抖的聲音。母親向我靠近了一點,我趁她還沒抓住我的手臂之前,趕快自己抓住手臂,然後轉身。但我一轉身便看到那些花,所以我又轉回來,讓視線遠離花朵。如果她再不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想,我可能會哭出來,或是打她!

但母親還是靠了過來,「你還好嗎?」——我沒回答——於是母親說:「你生病了。我早有預感這早晚會發生。你離家次數太頻繁,在家的時間又太少,身體受不了。這會讓你舊疾複發的。」

「但我覺得自己身體非常好。」我說。

「非常好?你該聽聽自己講話的聲音,瑪格麗特!你知道在女僕前面你的聲音聽起來是怎樣的嗎?她們現在一定在樓下,湊著頭竊竊私語——」

我大聲說:「我沒生病!我身體很好、很健康,先前的緊張也全好了!每個人都這麼說。華萊士太太也這麼說。」

「那是因為華萊士太太沒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她沒有看過你自梅爾監獄回來後的樣子,像鬼一樣的蒼白。她沒有看到你坐在書桌前,一副緊繃的模樣,直到夜深人靜……」

母親滔滔不絕說著,我那時才知道,雖然我一直都很小心——在我位居高樓的房間內一直是輕聲小心、行事謹慎——但母親一直都在監視我,就像瑞德蕾小姐以及哈克斯比小姐一樣監視我。

我說:「即使爸去世前,即使我還小時,晚上就睡不著了。而且睡不著並不代表什麼——不管怎樣,藥物已將我治好,讓我能入睡了。」

母親馬上接著說:「你小女孩時便被寵壞了。照顧你的事我讓你父親做主太多,他完全把你寵壞了;而就是這寵壞了的性情引發你強烈、不可理喻的悲傷。我以前便這樣說過了!而現在,看到你又任性地往生病的方向走——」

我大叫說,如果她不離開,我真的就會生病!我鐵了心,向她移開了幾步,臉孔對著窗戶。我不記得她說了什麼,我沒聽也沒回答——她似乎說我必須到樓下去和她一起坐坐,如果我二十分鐘內沒下樓,她會叫愛莉絲上來。然後她就離開了。

我站在窗邊向外望。泰晤士河上有一艘船,上面有個男人正用槌子敲打著一片鋼板。我看著他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我看到金屬片上迸出火花,但是每一次的捶擊,總要花上一秒鐘才會有聲音傳出來——在傳出鋼鐵聲響之前,槌子已被舉起來。

我數了三十次捶聲,便到樓下找母親。

她沒有再說什麼,但我看到她仔細地觀察我的臉和手,以找尋我生病的跡象,而我沒有讓她看出什麼。一會兒後,我讀《小杜麗》給她聽,聲音非常平穩,現在我將燈火轉弱,手上的筆小心地在紙面輕輕書寫——即使服了氯醛,我還是可以小心控制我的手——如果母親上來,將耳朵貼在門板,也聽不到房內的任何聲響。她也可能會蹲下來將眼睛貼在鑰匙孔上,而我已經用布塞好了。

我面前是這些橘子花,在這緊閉房內,它們的強烈氣味讓我有些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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