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八七四年十一月五日

昨天是我的父親去世兩年的忌日,而今天我的妹妹菠希拉終於要結婚了,在切爾西教堂,嫁給阿瑟·巴克萊。到至少明年初,她都不會在倫敦。他們會有十星期的蜜月,之後從義大利直接回沃里克郡郡,我們也討論了到那裡和他們一起度假的事,從一月一直到春天為止——雖然我一點也不願想到這件事。

我和母親及海倫一起坐在教堂里,小菠和史蒂芬一塊進來,巴克萊家族的孩童拿著一籃花。小菠戴著白色面紗,當她走到小禮拜堂時,阿瑟將它掀開——嗯,她這幾周來刻意保持的臉孔已經有顯著的效果,因為我從沒看過她這麼漂亮過。母親用手帕擦擦眼睛,我聽到愛莉絲在門口啜泣的聲音。小菠現在當然有自己的女侍了,是由曼里須斯的管家送來交給她的。

我以為親眼看到菠希拉在教堂里走過自已眼前,我會很難過,但並非如此。在我跟他們倆吻別時,只覺有點感傷。我看到他們的行李箱都綁好並貼好標籤了,穿著芥末綠色外套的菠希拉異常亮麗——當然,這是我們這個家二十四個月以來的第一抹色彩——她答應要從米蘭寄禮物給我們。我想有一兩道好奇或是同情的眼光射向我,但我確信沒有史蒂芬婚禮上那麼多。我想那時,我是母親的負擔,但現在我變成她的慰藉了。我聽到人們說:「你還有瑪格麗特陪你,拜爾太太。她真像她的父親!她會給你帶來安慰的。」

我不是她的安慰。她不要在女兒身上看到丈夫的臉孔和習性!

所以當賓客都離開後,我發覺她在房子里走來走去,搖著頭,嘆著氣,「真的好安靜!」好像菠希拉一直是個小孩,母親懷念樓梯里回蕩的尖叫聲似的。我跟她到小菠房門口,看著空蕩蕩的櫥架。所有東西都在裝箱後被送到曼里須斯,包括小女孩用的東西——我想是小菠想給她女兒的。我說:「我們家變成一棟由空房間組成的屋子了。」

然後母親走向床鋪,拉開窗帘,再將被罩拉開,說這些被子絕不可以讓它們潮濕長霉。她拉鈴叫薇格過來,要她將床罩拿下,拿去打一打,刷刷金屬爐架。我們坐在起居室里聽到生疏的動作發出的忙亂聲響——母親惱怒地大喊薇格「笨得像只牛」,並不時看著爐壁上的鐘嘆氣,「菠希拉現在應該在南開普敦」或者「現在他們應該是在英吉利海峽上。」

「這鐘變得好大聲。」她這麼說,之後她轉身看向以前鸚鵡棲息之處,「鸚鵡走了之後,真的好安靜。」她說這是將動物帶進房子的壞處:人們會漸漸習慣它的陪伴,之後就會因失去它們而感到難過。

鍾正響著。我們談論著婚禮、賓客,以及曼里須斯的房子,阿瑟美麗的姊妹們和那些禮服,母親拿出一件東西就開始縫了起來。然後在九點鐘左右,我起身向她道晚安,她卻眼光銳利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希望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讓我慢慢變笨。去拿你的書來,你可以讀你的書給我聽,自從你父親去世後,就沒人念書給我聽了。」

我聽了愈發惶恐,「你知道你不喜歡我看的任何一本書。」

母親說,我必須拿本她會喜歡的書來,一本小說或有關書信的書。我站著盯著她看的時候,她站了起來,走到火爐旁的書櫃,隨手抽了一本書,結果是狄更斯的《小杜麗》 第一冊。

我讀給她聽,她坐下來繼續縫紉,眼神不停瞄向牆上的鐘,搖鈴要人送蛋糕和茶過來,嘴巴嘖嘖地斥責打翻杯子的薇格。這時從克里蒙傳來一陣陣放煙火的聲音,以及偶由街上傳來的叫囂聲和爆笑聲。我讀著句子——母親似乎不是很專心在聽,她沒有微笑、皺眉或是將頭偏到一邊——但是當我停下來時,她會點頭說:「繼續念,瑪格麗特。繼續,下一章。」我邊念,邊偷偷從眼睫毛底下瞧,開始對這整件事有一個清楚但可怕的了解。

我看到母親正在老化。我看到她漸漸變老,腰漸漸弓起來,變得愛抱怨——可能有點重聽。我看到她很難受,因為她的兒子和最鍾愛的女兒已在別處成家——有更和樂的家庭,裡面充滿孩童、腳步聲、年輕男子,以及新穎的禮服。如果不是因為這遲遲未嫁的女兒之故——她的慰藉,那個喜歡監獄和詩勝過時下流行的餐盤和晚宴,因此根本不是她的慰藉——她一定會被邀請去分享新生活的。為什麼我在菠希拉還未離開時沒料到會變成這樣呢?當時我只想到自己的忌妒。現在我坐在這裡看著母親,感到一陣恐懼,但又對這份恐懼感到可恥。

母親起身回房後,我走到窗戶旁,看著玻璃窗外。樹林後的克里蒙,還是有人放著煙火,雖然外面還下著雨。

這是今晚。明晚海倫將要和她的朋友帕摩耳小姐一起過來。帕摩耳小姐即將嫁人了。

我已經二十九歲,三個月後就滿三十。當母親漸漸變老變噪叨時,我會變得怎樣?

我會變得干扁、蒼白,像紙片一樣細瘦——就像一片樹葉,被緊緊壓在一本無趣的黑色書本頁面里,然後完全被遺忘。我昨天才看到這樣的一片葉子——一片常春藤藤葉——在爸書架上一堆書裡面。我告訴母親,我要開始著手整理父親的信件,便進到那書房,但我只是到那裡去懷念他的。房間還是保持如他剛去世時的樣子,他的筆還是放在書桌墊板上,還有印鑒、切雪茄的小刀、鏡子。

我記得他站在鏡子前的模樣,在醫師首次發現他的絕症後兩星期,他自鏡子前面轉過頭來,臉上帶著虛弱詭異的微笑。爸說他小時候,奶媽告訴過他,病人不應該盯著鏡子看自己,因為他們的靈魂可能會被吸進鏡子里,他們就會因此而死掉。

現在我在那面鏡子前站了許久,試圖在裡面找他的身影在鏡里找尋他死前的、我所熟悉的事物。而我在鏡里只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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