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這一晚,不同於昨夜,由紀夫睡得非常安穩。雖然整整兩天被銬著手銬窩在牆邊,身體多處筋骨酸痛,但他並不在意。夜裡曾經醒來一次,一看時鐘,是凌晨兩點半。

再撐八個小時就好。——他在心中低喃。再撐八個小時,就到約好的十點半了,到時候父親們就會來接我了。一想到這,他整個安心了下來。

他做了夢。夢境朦朦朧朧,宛如罩上一層霧靄,四個父親正迎面站在由紀夫跟前,而還是中學生的由紀夫一手抓著鐵管,他們一群人所在的地點是瓦斯槽後方。他會來這裡,是因為得知有個學生被同學恐嚇取財叫來這兒,而他跑來打算助前者一臂之力。戴著冰上曲棍球護具白面罩的父親四人,突然從緊握著鐵管的由紀夫身後現身。這正是不久前做過的夢,而且夢境大部分的梗概都是他念中學時的真實經歷。

又是這個夢啊。——由紀夫想到這,冷靜地發現了兩點差異。

其一是,當年的實際情況,勛並沒有出現在瓦斯槽旁。記得當時的考慮是,勛身為中學教師,不便出現在痛扁中學生的現場。

這次四個父親可是全員到齊呢。——由紀夫感嘆之餘,察覺另一個差異。

「喲!」掀開白面罩沖著他笑的父親們,面容比起當年要老了許多,比較接近他們現在的模樣。悟的白髮變多了,鷹也一樣,而勛嘴邊的皺紋加深,葵的眼角魚尾紋變得比較醒目;即使四人都挺直背脊站得筆直,他們的呼吸相較於幾年前,確實紊亂了些。

對呢,父親們正逐漸變老。想想也對,我都長這麼大了。——由紀夫在夢中暗自點頭,這時又驚覺另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對,父親們總有一天會死的。但即使明白了這一點,內心卻感受不到絲毫真實感。

天亮了,窗帘拉了開來,陽光照進客廳。這一天的一早宛如昨天早晨的翻版,揭開了序幕。

小宮山與小宮山母親,甚至包括三名歹徒,都是一臉疲憊,似乎相當厭煩於這一成不變的程序,歹徒與人質雙方都已經瀕臨極限狀態。

餐桌上排放著麵包,女人與山本頭男分工喂由紀夫與小宮山母子吃東西。小宮山似乎很困,打了個呵欠,去上了一次廁所。由紀夫隨後也去了趟廁所,大約是時針指向八點半的時候,由於出乎意料地有了便意,他去上了大號。這段時間,山本頭男一直待在廁所門外等著。由紀夫想到這,總覺得有些滑稽。

走出廁所,穿過走廊朝客廳走去的由紀夫,試著再次詢問山本頭男:「你們和白石知事是不是有什麼過節?」

山本頭男一聽,登時睜圓了眼,激動得像要當場沖著由紀夫咆哮似的。即使他什麼都沒說,看他這個反應,由紀夫知道歹徒顯然對白石恨之入骨。

兩小時後,門鈴響起,歹徒與小宮山母子似乎都不甚在意,只是一副「喔,又來了」的態度。由紀夫想起前一天鄰人佐藤小姐來按鈴時的情況,顯然他們對於有人來訪時的處理,已經有了一定的應對程序。

女人讓小宮山母親站起來,帶她到對講機前。小宮山母親一看,很快便開口了:「是佐藤小姐。」正是隔壁那位年輕小姐。

小宮山母親對著對講機說:「你好,謝謝你昨天送的蔬菜。」和對方交談了幾句後,小宮山母親像是自言自語似地報告道:「她說想借醬油。」

「連醬油都要跟鄰居借啊。」山本頭男一副厭煩不已的語氣嘀咕著。由紀夫也覺得,醬油沒了應該要自己去買吧。

女人對小宮山母親說:「借醬油給她,打發掉之後馬上進屋來。」邊說邊鬆開小宮山母親的手銬,往她的領邊別上形似領帶夾的無線麥克風,餐桌上仍擺著收訊用的小型擴音器。雖然手續繁雜,但或許對歹徒而言,至少要做好這種程度的防護才能安心吧。

「那我去去就回。」小宮山母親說。

「那我去去就回。」透過麥克風,餐桌上的擴音器也傳出同樣的話語。小宮山母親拿著醬油壺說:「因為只剩一點點,我想全部給她好了。」

「也好,不然她還要拿來還,煩都煩死了。」山本頭男同意了。

由紀夫端正跪坐著,腳尖卻抵著地面。其實並沒有特別為了什麼,只是覺得與其讓腳背平貼著地面,這個姿勢會比較好。他挺直了背脊,然後在意識到之前,話已經說出口了:「不好意思……」

「幹嘛?」山本頭男問道。

「我覺得有點悶,能不能開一下窗戶呢?」由紀夫露出虛弱的神情拜託歹徒,一邊亮出銬著手銬的雙手,像在說:反正我這樣是逃不了的,放心吧。

蒼白男望向山本頭男,默默地點了個頭之後,稍微掀開蕾絲窗帘,拉開窗鎖,打開了窗戶。風穿過紗窗吹進來,窗帘彷彿將風擁住般溫柔地鼓脹了起來,那模樣就像是輕柔地包覆住一大顆蛋。

「真的可以全部給我嗎?」餐桌上的小擴音器傳出鄰居女子的聲音,在玄關的她應該正從小宮山母親手中接下醬油壺吧。

「嗯嗯,你就拿去吧。」小宮山母親應道。

然後是玄關門關上的聲響。由紀夫反射性地望向時鐘,只見長針陡地一動,時間是上午十點三十分整。

客廳門打開來。是小宮山母親回來了吧。屋內的每個人一定都這麼以為。

然而,站到他們眼前的卻是一個面無表情的陰森陌生人,仔細一瞧,那張沒表情的面孔,其實是冰上曲棍球的護具白面罩,這名男人簡直像是從恐怖片里走出來的嗜血殺人魔。

客廳里的所有人都僵在當場,表情凝結,身子也一動不動,完全無法理解現在是什麼狀況。

由紀夫也是一臉恍惚。白面罩男低頭望向他,伸手稍稍掀開面罩,這時,由紀夫看見了鷹的面容,卻依舊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茫然地心想:「小宮山的媽媽,從這個角度看,還滿像鷹的嘛。」

鷹戴好面罩望向由紀夫身旁的小宮山,一走過去便拉他站起身,一邊嘟囔著:「你怎麼這麼重啊。」仍銬著手銬的小宮山訝異不已,卻順從地站了起來。

「喂!你幹什麼!」窗邊的蒼白男出聲了,一邊拉動手槍的滑套讓子彈上膛。

會被打中——由紀夫心想。

戴著白面罩的鷹背起小宮山便朝陽台衝去,蕾絲窗帘被他用力一扯,一大片脫離了窗帘桿,露出整扇窗戶。鷹打開紗窗,跳出去外頭的陽台。蒼白男緊握手槍身子一扭,倏地傳出沉重的硬物在空中炸裂的聲響。他開槍了。子彈射到窗帘桿上方的白牆,粉碎的牆面碎片紛紛落至地面發出聲響。蒼白男也因為槍擊的反作用力,身子往側邊微微一偏。

鷹與小宮山從陽台逃走了。

由紀夫仍留在原地,而眼前的客廳門再度打了開來,出現的又是一名戴著冰上曲棍球護具白面罩的男人,看到他那寬闊肩膀與厚實胸膛,由紀夫立刻曉得這人是勛,而且他的雙手戴著像是清廁所用的橡膠手套。

山本頭男驚訝不已,慌忙大喊:「你們幾個……想幹什麼!」

戴著白面罩的勛伸手到由紀夫腋下架住他,拉他站起來之後說了聲:「走嘍。」

「走……?」是要走去哪?

勛把由紀夫拉往陽台方向。窗邊地上散落著方才被子彈打得粉碎的牆面碎片,僅剩些許連在窗帘桿上的破窗帘宛如脫臼的手臂無力晃動著。

勛的動作非常迅速利落,只見他碩大的身軀一偏,左腳站穩,厲聲說道:「由紀夫!彎下身子!」由紀夫反射性地縮起脖子蹲下,就在下一秒,勛的右腿從他的頭頂上方掠過,咻地在空中畫了個半圓,也就是說,勛避開由紀夫的腦袋踹了蒼白男一腳,蒼白男登時往後倒下。

由紀夫一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摔倒,勛一把抱住了他。

緊接著,由紀夫發現勛的手迅速環過來他的腹部,將一條長布纏了上去。啊,是魔鬼氈大力帶——由紀夫馬上就曉得了,而迅雷不及掩耳地,胸部也被大力帶纏上,這下他與勛緊緊綁在一塊兒了,但由於一切來得太過突然,由紀夫整個人傻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話聲剛落,勛已經大踏步朝陽台走去,由紀夫宛如被勛從身後架住,兩人來到了外頭,但穿過窗戶時,由紀夫的肩膀撞到了窗框,他不禁低呼一聲:「好痛。」

但勛只當沒聽見,衝上陽台之後,移動速度依舊沒有減緩。

咦?由紀夫還沒喊出聲,身子已懸在空中。勛仍抱著由紀夫便往空中一躍,陽台扶手成了跳台,兩人往外頭飛出去。

但不是朝正前方飛躍,是朝右斜前方橫躍而出。

父子倆從四樓陽台一躍而下。

由紀夫知道自己背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下方空空蕩蕩的,不見地面。

內臟似乎全都浮了起來,墜落感宛如重力的聲響朝他襲來,他只來得及「噫!」了一聲,便無法呼吸了。由於雙手都被縛在大力帶裡頭,他只能像是被教練抱著的跳傘初學者般聽天由命了。

「OK嗎?」勛問道。由紀夫好不容易才聽見這道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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