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告別富田林邸的回家路上,鷹聊起兩星期前發生的事。兩星期前,鷹在車站前的拉麵店吃面,剛好富田林帶著太郎進店來,於是三人同桌一起用餐,沒多久,又有兩名男客走進店門,年約三十齣頭,感覺都不是什麼好傢夥,而且不知是否之前喝了酒,兩人經過鷹他們那桌時,竟然嘻嘻哈哈地出言嘲笑太郎的濕疹。

富田林登時瞪大了眼,厲聲說道:「人的長相、濕疹、頭髮等等,都是後天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的,不應該嘲笑人家這些部分吧!」那兩個男的當然不可能令人讚賞地當場反省道:「對,您說的完全正確,是我們太不檢點了。」只見他們沒頭沒腦地沖著富田林頂了一句:「你這臭老頭,一臉窮酸相,啰嗦個什麼勁啊!」

「喂,你們兩個放尊重一點,這位可是富田林先生哦。」鷹慌忙插口,試圖救他們一把,但鷹的一片好心卻付諸流水,「好怪的名字,富田林?我還祭囃子咧。」兩個男的馬上拍著手大笑,「兒子長濕疹,老爸又有個怪名字,太好笑了!啊,該不會兒子也取了個怪名字吧?」

富田林沒有回嘴,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兩人的臉看。

「富田林先生只要遇上哪個傢伙不稱他的心,就會死命記住對方的長相。」鷹邊走邊告訴由紀夫,「那是為了之後把那傢伙揪出來,好好地報復一番。所以他在當場只會默默地把對方樣貌特徵全部深深烙印在腦袋裡,等他低喃說:『好,記住你了。』後續就有得瞧了。他只要記住一次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所以呢?拉麵店的男客後來怎麼了?」

「應該成了塑料垃圾桶里的屍體了吧,我看報上登的照片超像的。」

「成人塞得進塑料垃圾桶里嗎?」

「那是大型的垃圾桶,而且屍體被分屍了。」

「鷹,」小二的由紀夫頻頻眨眼,認真地問道:「你覺得這麼恐怖的事情,適合講給小孩子聽嗎?」

「啊,說的也對。」鷹悠哉地回道:「不過啊,富田林先生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取笑太郎的濕疹,還有嘲笑他自己的名字,就這兩件事。你也要當心點,否則就會像上次的拉麵店客人一樣,被剁成肉條哦,肉條。」

「什麼肉條?你是說,那屍體被剁成一條一條的嗎?」

鷹似乎終於察覺自己對兒子講的內容太過血腥,把話留在嘴裡,咕噥著裝儍帶過。

最好不要隨口取笑別人的名字——由紀夫對多惠子說:「因為名字這種東西,是當事人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的。」

多惠子微微鼓起臉頰,語帶不滿地說,可是也沒必要為了這種小玩笑發那麼大的脾氣吧。

「你要再講,等一下人家就來找你了,所以可不可以麻煩離我遠一點,趕快回你自己家去吧。」由紀夫指著來時路說道。

三人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多惠子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快點回你家吧,而鷹,也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態度說明天一起去看賽狗哦。由紀夫站在住宅區的路旁,交互望著同班同學與父親,內心只覺得厭煩不已。

「好吧。」過了一會兒,由紀夫開口了,「我知道了,明天去看賽狗,交換條件是,多惠子今天別來我們家。這樣可以吧?多惠子?賽狗場肯定比我家還要好玩一百倍。」

多惠子露骨地擺出一臉不悅,但或許是察覺到由紀夫相當堅持,她只能嘔著氣回道:「好吧,那說定了哦。」這才不甘願地往個方向離去。

由紀夫與鷹一同朝家的方向邁進。

「最近你玩賽狗或是其他那些賭博,都還順利嗎?」

「OK嘍,會贏的時候就會贏,會輸的時候就會輸。」

鷹仍騎著腳踏車,配合著由紀夫走路的速度,緩緩跟在一旁,由於兩人的前進方向不巧是朝西,紅通通的夕陽就低垂在迎面的天際。

「喂,由紀夫,你對多惠子那麼冷淡,當心她離你而去哦。要不就是離開你,要不就是玩弄你的感情,等你突然察覺時,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和別的男生交往了。還是當心一點比較好啦。」

由紀夫已經不想再費唇舌辯解兩人本來就不是那種關係了,「我說啊,鷹你們都不覺得事有蹊蹺嗎?」

鷹露出「什麼事有蹊蹺?」的眼神回望由紀夫。路旁民宅的院子里,恣意生長的茂盛鳳尾草探出圍牆外,鷹邊騎車邊伸手輕輕撥開鳳尾草。

「媽四劈的時候啊,你們都沒察覺她還有別的男人嗎?媽不是腳踏兩條船,是四條船耶。」

「小子,你媽多會隱瞞啊,狡猾得很,瞞得天衣無縫。」

「我絕對不會和瞞我瞞得天衣無縫的狡猾女人結婚。」

「我們也都是這麼想的呀。這就好像世界上所有遭遇意外的人,都壓根不想遇上意外,一樣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和媽結婚是一場意外?」嚴格來講,父親們和母親並沒有辦理結婚登記,婚禮倒是舉行了。

「由紀夫,這話別讓知代聽到。麻煩你了。」但鷹的語氣與其說是懇求,更像是倏地伸出指頭,吐出一句經典發言似地,說得鏗鏘有力。

「鷹,你發現媽四劈的時候,不生氣嗎?」

鷹望向遠方,彷彿面對著十多年前的過往說道:「嗯,算是生氣吧,不過驚訝的成分更大。」

然後他頓了一頓,這段空檔並不像是躊躇著該怎麼提起自己從前的糗事,比較像是捨不得輕易吐露那段豐美的回憶,「關於那部分,等晚餐的時候你再問大家吧。」

「『因為你又沒問人家嘛。』我記得她當時是這麼說的。」悟說著將筷子伸向煮什錦。

晚餐餐桌旁,四個父親全都到齊了,母親知代卻依然缺席,她只說要加班,然後簡單交代說,晚餐已經準備了一鍋煮什錦,其他就看冰箱里還有什麼,要他們自己看著辦。

由紀夫一提出想知道「發現媽媽四劈當時」的狀況,四位父親同時皺起臉,彷彿嘴裡嚼的煮里芋(編按:日文漢字的「里芋」其實泛指各種芋頭,不過因為在日本小芋頭比大芋頭常見,所以一般日本人認知里的「里芋」幾乎都是小芋頭。)瞬間充滿苦澀。

「她也是這麼對我說的。」勛點頭道:「她說:『因為你又沒問人家是不是有其他的愛人嘛,既然你沒問,我又不會自己沒事拿出來講呀。』啊,好懷念吶。」身穿短袖襯衫的勛,袖口露出粗壯的上臂。

「沒錯沒錯,知代就是這麼說的。」葵說。

「對耶,她也是這麼向我解釋的。」鷹也點了點頭。

「可是葵,你自己不是常搞劈腿嗎?」由紀夫手上的筷子晃呀晃,最後決定落在干燒羊棲菜上。「所以你應該比較容易察覺出媽可能還有別的男人,對吧?」

「你這說法真是沒禮貌。不過,嗯,我的確曾經一度起了疑心。」葵似乎想起什麼,點著頭說道:「我問她,你是不是腳踏兩條船?」

「知代怎麼說?」鷹問道。

「她開朗地笑著回我說:『我絕對不會腳踏兩條船的。』」

「因為是四條船啊。」悟難掩錯愕地皺起眉。

「所以她沒說謊呀。」勛點頭道。「她首度坦承四劈的時候,還露出燦爛的眼神說:『怎麼了?嚇著你了嗎?』」悟也介面。另外三人一聽,紛紛點頭連聲說:「對對對!」接著感慨道:「她當時的神情,真的好可愛。」聽起來既像得意地炫耀甜蜜,也像帶有自暴自棄的意味。

「你們四個人是到什麼時候才見到面的?」

四位父親各懷所思地面面相覷,接著是短暫的沉默,宛如彼此無聲地打完了商量、推出代表開口。由紀夫暗忖,通常這種場合都是由較年長的悟發言,果不其然,悟說了:「是在你媽宣布她懷了你的時候。」

由紀夫有種被指責「都是你害的」的感覺,不禁有些心虛,於是道歉道:「那還真是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四位父親卻一齊笑了。

由紀夫的視線自然地移向窗邊的矮櫃,柜子高度約到腰部,上頭擺著母親知代心愛的首飾、擺飾人偶、似乎頗高檔的座鐘、小幅裝飾畫,還有一個橫式相框,那是母親與父親們婚禮時的照片,一身婚紗的母親,兩側分別站著兩位父親。散發深思熟慮穩重氣質的悟,身旁是高挺英俊的葵,然後是滿面笑容、雙眼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母親,頭髮全部往後梳、因為害臊而皺著眉頭的鷹,以及抬頭挺胸站得筆直的勛,全員到齊。而那時母親肚子里還懷著我吧?由紀夫每次看到那張照片,都不禁這麼想。

女方的雙親與男方的雙親都沒人出席,聽說是一場只有新郎新娘的婚禮,而會場也是在數度交涉碰壁之後,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想看好戲的好事單位願意出借。「你們真的不是鬧著玩的吧?」聽說會場負責人向他們做了最後確認,「敝公司是出於相信各位是認真的,才答應出借會場的哦。」

「廢話,當然是認真的啊。」鷹粗魯地回道。悟也跳出來說:「你覺得四個大男人決定一起和一名女性結婚,會是鬧著玩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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