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桃花面 十二

老四從小受盡欺凌,性格扭曲。成年後背井離鄉隱瞞身世,平日里既想得到眾人的承認,又對任何對他示好的人都懷著一種極度的不信任。對錢玉屏也是如此,他渴望過上那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常人生活,但又不相信錢玉屏肯與他同心同德。

錢玉屏並不蠢,而且相當有主見。他們成婚不久,錢玉屏便發現老四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捕快,而暗中身懷法術,志向高遠。但她深愛老四,雖然對他邪術修鍊之事不贊同,卻不忍拂他的意,只是旁敲側擊地規勸。誰知老四不但不為所動,反而對錢玉屏起了疑心,過了年之後,鬼冢之事失敗,老四借口擔心仇家追殺,不顧錢玉屏懷有身孕,在院中挖了個簡陋的地下室,將錢玉屏囚禁起來。

他為了不讓岳母吳氏起疑,利用盅蟲驅使胡青夏假扮錢玉屏。幸虧錢玉屏同吳氏平日里話不投機,竟然就此瞞過了。誰知後來圓卓發現城中鬧盅蟲,追查之時便懷疑到了老四身上,將蠐螬的天敵黑蛇控制,附身在胡青夏身上,用以監視老四。

老四正常的時候,對錢玉屏疼愛有加,十分體貼。因此,錢玉屏雖被囚禁,竟然心甘情願,只是對他所謂的「除盡天下異類」不甚贊同,到了後來,老四齣門不鎖地窖,錢玉屏也不思逃走。

婉娘救了小白狐,指使小白狐幫忙打探錢玉屏的下落,由此找到囚禁錢玉屏的地窖。錢玉屏對婉娘印象尚好,也聽老四含糊提到說婉娘亦屬異類,所以忍不住提醒她不要來清風巷,但她一直以為老四頂多是鰲公的幫凶,不期想丈夫才是主謀。

今日錢玉屏見老四提起清風巷神態有異,言語之間一副躊躇滿志、勝利在望的樣子,便知清風巷今晚定有異事發生。婉娘走後,她總是放心不下,擔心老四在歧途上越走越遠,不顧自己身子重,爬出地窖,按照印象中的方向尋找清風巷。可憐她已經有孕九個多月,哪裡經受得住這般折騰,竟然就此臨產血崩,一縷香魂悄然飄散。

錢玉屏再也沒能醒過來。老四緊緊地抱著玉屏,雙眼空洞,表情獃滯,如同傻了一般。

那邊沫兒握著簪子,依然同「鰲公」對峙。「鰲公」早已變了模樣,一會兒變成個龍頭龜背的大鰲,一會兒變成個長滿對足的怪人,衣衫襤褸,吱吱亂叫,口中的長舌吐進吐出,形容可怖。

婉娘給錢玉屏接了生,回來幫助沫兒,偶爾看一眼失魂落魄的老四和已經死去的錢玉屏,不住地搖頭嘆息。沫兒緊張得肌肉酸痛,道:「婉娘,怎麼辦?」

婉娘低聲道:「這東西必須除掉,誰知道會變成個什麼怪物。」

話是這麼說,但如何除去,兩人都無一絲把握。沫兒正尋摸著想從哪裡找個工具,忽聽一陣腳步聲,黃三同文清飛奔而來。原來文清去找穩婆,人家稱此時宵禁,不肯出診,文清無奈回來,剛巧在巷子口碰上了黃三,兩人一同返回。

原來黃三今晚一直守在巷子口,以防不測。

沫兒大喜,高聲叫道:「三哥!快點幫忙殺了這個蟲子!」

「鰲公」受驚,在原地兜著圈子,對足亂舞,突然身子揚起,向後翻了一個個兒,循著血跡飛快地朝著老四和錢玉屏撲了過去。

老四正呆傻著,一下被「鰲公」撲倒在地,臉部瞬間被撕扯得鮮血淋漓。蟲子的口器探出,末端分成多股往他的鼻子、眼睛、耳朵里鑽。黃三一個箭步竄上,將「鰲公」攔腰抱起,丟在沫兒腳邊。沫兒見它舌頭尚未及縮回,毫不猶豫拿起閬苑桃簪,狠狠地將其釘在了草地上。

只聽吱吱亂叫,一條細長多足的肉紅色大蠐螬從鰲公皮囊中脫出,不停地翻滾,桃簪所扎之處,舌頭融化,變成一攤綠色的膿水,蠐螬用力地抽搐了幾下,終於不再動彈。

文清唯恐它沒有死透,拿起一條薔薇枝條去戳。沫兒遠遠看著,見它的腹部一個地方透出微微的亮光,叫道:「小心!」話音未落,砰的一聲,蟲子肚子炸開,五臟六腑飛得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沾了文清一身。

黃三忍不住回頭笑道:「桃花面。」他的意思是桃花面起了作用。沫兒幾近虛脫,懊悔道:「早知道我就躲得遠遠的,等著桃花面炸開。」

兩人忍著噁心,簡單幫文清將身上的污穢清理了下,又去看老四。

老四仍然保持著一個表情,一種姿勢,將錢玉屏和孩子緊緊抱在懷裡。沫兒卻嚇得驚呼了起來——他的臉剛才被蟲子咬傷,流血倒不多,但現在已一片模糊,竟然在慢慢融化。

婉娘又是憎惡又是憐憫地看著他,遲疑了良久,道:「文清,沫兒,救與不救,決定權交給你們倆。」從懷裡拿出一顆生肌丸遞給了文清。

沫兒脫口而出:「不救!」

文清看看尚自昏迷的文因,遲疑了起來。沫兒尖叫道:「不許救他!」

一直安靜地吮著手指的嬰兒,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文清猛一跺腳,將生肌丸轉給了沫兒:「他害了沫兒的爹娘,救與不救,沫兒決定。」

沫兒憎恨之極,但想到還有一個一出生就沒有爹娘的嬰兒,心裡糾結難受,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叫道:「你們都是好人,就我愛做壞人!」將生肌丸碾碎朝著他的臉上甩去。

老四突然伸手擋住,道:「不用了。」生肌丸的粉末撲簌簌落在地上,他的臉部肌肉正在加快融化,滴落在錢玉屏的頭髮上。他笑了起來:「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人愛我的。」沒了眼皮,笑起來的眼球很是恐怖。

婉娘默默地看著他。他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道:「剛才那些捆綁你們的石柱,你怎麼把它弄消失的?」

如此情景之下,他仍不忘他的法術。婉娘苦笑道:「易青沒告訴你么?他當初設這個清風巷,留了一個出口。」接著念道:「入在何處?入在午馬。出在何處?出在鼠腰。」

老四頓時怔住,重複了幾遍,道:「入在午馬,出在鼠腰……子鼠!子時正中!」他激動起來,扯動面部僅有的肌肉,露出白森森的顴骨。

婉娘道:「是,子時正中,清風巷太極開啟,石柱會自然消失。易青當時也是好意,應了那個盈滿則虧的道理,專門留一個出口,為了避免你修鍊時過於盈滿傷到自己。可萬萬沒想到你將清風巷來作一個飼養蟲子的蟲盅之所。」

老四眼裡滿是絕望,喃喃道:「我還是比不上他……我改了這個巷子的卦象,催動玄氣形成冷鏈縛住那些非人,可每次啟動都要耗費老大功力……」

錢玉屏的頭髮脫落下來,掉在嬰兒的臉上,可能是不舒服,嬰兒又開始哭起來。老四輕拍著他,微笑道:「我這輩子,總是不甘心,誰與我好,我對誰越挑剔。唉,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婉娘似乎有些緊張,伸手道:「把孩子給我吧。」

老四咯咯地笑了起來,震得右眼眼珠掉了下來,留下一個黑洞洞的眼窩:「我們三個,再也不會分開了。」他飛快地用已經融化了半邊的嘴唇親了親嬰兒紅嫩的小臉。

嬰兒撕心裂肺地大哭,婉娘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老四抖動著手臂哄他:「乖乖娃兒不哭,我們去找你娘……」

婉娘忍不住道:「你為何如此狠心?」

老四低頭慈愛地看著孩子,臉上的汁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孩子的頭上臉上:「他爹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娘是個用錯了痴心的傻瓜,唉,我自己受的苦夠多啦,可不能讓我的兒子也在痛苦中長大……」一滴黏液滴落在孩子的嘴巴里,他的哭聲瞬間沒了聲息,只剩下小手小腳還在彈動。

老四將骷髏一般的臉貼在錢玉屏正在融化的臉上,柔聲道:「屏兒,我和孩子來啦,你慢點走,等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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