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桃花面 十一

氣氛極其壓抑,除了大鰲爬行的沙沙聲,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老四突然裂開嘴,抱著大鰲的脖子,無聲地哭了起來。

大鰲的舌狀吸管伸出來,在老四的臉上探來探去。老四驟然警覺,往後跳了幾步,仰天狂笑起來。

婉娘突然高聲叫道:「老四!」

老四收住了笑聲。婉娘直視著他,道:「你瘋了么?鰲公雖然不好,卻是你的爹爹。」今晚聊了這麼久,婉娘從來沒有對老四的言行做出任何評判,而且沫兒似乎第一次見到婉娘用如此鄭重的口吻,沒有超然世外的淡定,沒有玩世不恭的戲謔,只有真心對待朋友的莊重和嚴肅。

老四蔑然一笑,道:「你放心,我清醒得很。今日如此,是他咎由自取,你還是想想自己變成蟲繭後的情形吧。」

婉娘默默看著他,眼裡透出明顯的痛惜。老四卻毫不在意,指揮著恢複人形的鰲公像狗一樣在地下翻跟頭,甚至啃食地上的青草。

見老四肆意羞辱鰲公,文清實在看不下去,怒道:「你已經贏了,還是晚輩,幹嗎還如此對他?」

老四回過頭來,眼裡露出殘忍的笑意:「他何曾當我是他兒子?在他眼裡,我連個下人都不如!三十多年來,我時時處處想著如何出人頭地,如何除盡天下非人,特別是這個老賊,我恨不得食肉寢皮,哈哈,今日這個情景,我想過千百次。」老四的左眼似乎有點問題,看人的時候不自覺地斜向其他方向。

老四渾然不覺,指揮「鰲公」道:「去,找那個癩頭大黿去。」「鰲公」匍匐在地上,扭動身體,作勢要撲元稹真人。

說時遲那時快,沫兒突然聽到「啪」一聲輕響,似乎是什麼東西爆裂了。老四嗷一聲大叫,捂住了雙眼。「鰲公」得不到指令,便只在原地打轉。

婉娘的臉冷若冰霜,她的手心,握著一隻被捏扁的鈴鐺,鈴鐺上面,帶著一段分不清顏色的綢帶。

沫兒驚喜道:「原來在你這裡!」老四似乎明白過來,用一隻獨眼惡狠狠盯著婉娘,吼道:「我的眼睛!」

婉娘冷冷道:「你用鈴鐺來尋找眼睛的『嗔』意,還讓沫兒帶到聞香榭來,真當我是死人么?」她將鈴鐺丟在地上,用力地踩了幾腳。老四捂著左眼的指縫流出紅紅白白的血水,也不顧上擦一下,撲過來叫道:「不要!不要!」將嵌入草叢的鈴鐺摳了出來,捧在手心,使勁往自己的左眼框里按。

沫兒更加吃驚。原來那不是鈴鐺,而是一顆風乾了的眼珠,只是已經被婉娘踩得如同爆了漿的葡萄皮兒。

婉娘面無表情道:「羅怡當年告訴過我,她曾幫一個少年男子用烏珠果治療眼睛,因為那個男子的左眼長了一顆小肉瘤,影響了視力。而那顆被換下的眼珠,易青施了法術,化作一個小鈴鐺,穿了個紅綢帶掛在修善坊的十字街口,因為這裡方便吸收天地靈氣,可增加作為代替眼睛的烏珠果的療效。」

婉娘用烏珠草果給老四治療眼睛時,曾聲稱烏珠草結果時少了一顆,剛好便是那個「嗔」的表情。當日沫兒還以為是意外,原來婉娘早有準備。

眼睛共十二個表情,缺一不可,特別是「嗔」,為表情之末,但卻是最能反映心理變化的,缺了這個,這隻眼睛仍算是有殘疾。老四自己浸淫法術多年,很快便發現了左眼的不足,卻無法對婉娘言明。而原本掛在修善坊街口的鈴鐺,因胡屠夫在街口開了家肉鋪,受污濁之氣熏浸,待老四發覺不妙時已經乾癟,靈氣盡失。

老四無法,只好冒險一試,利用胡青夏將沫兒引出來,將這隻眼睛化成的鈴鐺給了沫兒,一是挑撥沫兒同聞香榭的關係,二是趁機監視婉娘的動靜,三是希望能夠找回「嗔」意,即便不能找回,利用聞香榭遍布奇花異草之便,吸收些花靈也是好的。

老四的手抖得厲害,臉上一片血污。婉娘眼神如刀割一般:「他們兩人費心費力幫你治好了眼睛,反而被你害死,還妄想害死他們的孩子。」

老四叫道:「他們自認為比我法術高強,故意在我面前賣弄!我沒要求他們幫我……」

婉娘搖搖頭,道:「算了,如今談論這個,也沒什麼意思。正月十五在鬼冢,你眼睛受傷,我和三哥便發現,你的左眼本來就是一顆烏珠果,可是你從未說過一個字。所以我便留了個心眼,在更換眼珠時,留下了『嗔』。表情不全,眼睛的壽命便要大打折扣。今天立秋,剛好是烏珠果枯萎之際,我不踩這個鈴鐺,你的眼睛也過不去今晚。」

老四丟了鈴鐺,直起身來,任由左眼流血,桀桀笑道:「婉娘,我真捨不得你啊。你要記得我對你的情意。」忽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嘯。原本爬在地面的「鰲公」聞聲而動,閃電一般轉向朝婉娘撲來。

婉娘閃身一躲。不料這東西不僅行動敏捷,而且像是能夠猜到人的想法一般,婉娘每次的閃身都被它堵個正著,而文清和沫兒也早被老四控制了。

終於躲閃不及,「鰲公」上肢鉗住了婉娘的手臂,婉娘正奮力掙扎,「鰲公」雙肋之間冒出無數只對足,將婉娘緊緊抱住。

鰲公的嘴巴突然裂開,一條細長的蟲子溜了出來,纏繞在婉娘的頭髮上,顫巍巍朝她的耳朵鑽去。

文清和沫兒一同驚叫起來。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女人的聲音哭喊著道:「四哥!四哥!」老四渾身一震,手上放鬆了些,文清和沫兒趁機掙脫,撲上去將「鰲公」撕扯開。文清更是顧不得畏懼,一把抓起蟲子甩了出去,蟲子又飛快地鑽回了鰲公嘴巴里。

婉娘臉都白了。沫兒見這蟲子越變越小,能力也越來越強,不禁毛骨悚然。

女人的聲音漸近,但聽得出來,她似乎十分難受,中間夾雜著痛苦的呻吟。老四遲疑了一下,揮動拂塵,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卻是錢玉屏。

她赤著雙腳,腳面腫得像發開的麵糰,發出錚亮的光;臉上更無一點血色,吃力地抱著高高隆起的肚子,見婉娘等都在,頓時癱軟在地上。

老四臉上陰晴不定,遲疑了一下,還是過去扶起她,道:「你怎麼來了?」

錢玉屏驚道:「你的眼睛,怎麼了?」見老四不答,猛喘了一陣,又道:「我擔心你。我肚子疼了好一陣子了,可能要生了,你快跟我回家,請個穩婆去。」

老四臉色鐵青,板著臉道:「胡鬧!肚子痛了,怎麼還亂跑!」清風巷同柳枝巷隔著好幾個街區,錢玉屏竟然就這麼赤著腳找了來。

錢玉屏一把抓住老四的手,哀求道:「回家吧,等我生了寶寶,我們就去長安,再也不回來了,好不好?」

老四甩開她的手,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

錢玉屏忍住眼淚,低聲道:「如今收手還來得及……我們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種上幾畝地,把寶寶養大……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她拉住老四的手按在肚子上,一臉渴求的表情。

老四似乎有些心動,丟了拂塵,將耳朵貼在錢玉屏的腹部,臉上漾起溫柔的笑意,囈語一般喃喃道:「我的孩子……我們好好過日子……」

錢玉屏對婉娘丟出一個眼神。婉娘咬著嘴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依然昏迷不醒的文因和元鎮,微微搖了搖頭。

錢玉屏突然大聲呻吟起來,叫道:「四哥,你快去找穩婆來,我不行了!」抱著肚子翻滾起來。老四從夢囈中回過神來,看到錢玉屏痛苦的臉,心疼道:「你忍住,我這就去。」騰地站起身,將前襟塞入腰帶中,轉身就往外跑。

跑了幾步,他突然意識到什麼,站住了腳,慢慢轉過身來,嘿嘿笑道:「玉屏,你也要背叛我,是么?」

錢玉屏無力地閉上了眼睛,痛苦道:「四哥,你真的不顧我和孩子的性命了?」

老四嘴角挑起,冷淡道:「你再堅持一下,我處理了這裡的事兒,馬上就去找穩婆。」他撿起拂塵,一步步逼近婉娘等人。「鰲公」馬上拱起脊背,蓄勢待發。

錢玉屏停止了呻吟,淚水順著眼角無聲地流下。

場面頓時混作一團。這個已經成為蟲子皮囊的鰲公,力氣大得驚人,且閃轉騰挪,行動迅速,三人手忙腳亂,疲於招架。沫兒叫道:「婉娘,蠐粉水桃花面什麼的,還有沒有?」

婉娘趔著身子躲著蟲子的前足,急道:「剛已經餵了一丸桃花面,似乎沒有效果!」眼見蟲子口器的舌狀吸管離婉娘的臉面越來越近,文清急得下手一把抓住,用盡了全力拉扯。「鰲公」吃痛,鬆開前足,快速往後退去,舌頭哧溜一下縮了回去,在文清手上留下滿手的黏液。

婉娘心中一動,叫道:「簪子!舌頭!」飛快地用衣襟將文清的手擦乾淨。沫兒早已反應過來,拔下頭上的閬苑古桃木簪握在手中,緊盯著「鰲公」。

老四聽到婉娘叫「舌頭」,情知婉娘已經發現蟲子的破綻,臉色大變,重新戴上面具,又跳起鬼戲來。剎那之間,只見草地上霧氣大盛,一眾鬼巫將婉娘等人團團圍住,「鰲公」喘著粗氣重新撲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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