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玄沙香 四

今天的晚飯,婉娘吃得頗為心不在焉,幾次文清同她講話,她都沒聽到。

沫兒莫名其妙地疲倦,表現出少有的一股傻樣,愣愣怔怔的,一副想要說什麼、轉臉又忘掉了的表情,以至於文清甚為擔心,幾次推著要他去床上躺會兒,皆被他拒絕。

閉門鼓終於在漫長的等待中敲過。婉娘慢慢悠悠地將僅剩的一瓶紫蜮膏、一大捆玄沙香包好,笑道:「你們倆不是擔心戒色嗎,今晚我們就去找戒色還他的蛇去。」搖搖擺擺地上了樓。又過了足有半個時辰,沫兒已經伏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婉娘才拿了披風下來,推醒沫兒:「走吧。」

三人穿上披風,正要出發,婉娘猛一拍手道:「還忘了一件事。」去到廚房,將原來炸蟲子的油倒入小油罐中,讓沫兒提上。

一股腥味撲鼻而來,沫兒掩了鼻子道:「這個要送給戒色?」

婉娘笑道:「嗯,在靜域寺點個大油燈,算是給我積點功德。」

跟著婉娘走街串巷,來到一處僻靜院子前,黑燈瞎火的,似乎沒人。婉娘拔下簪子,熟練地將門鎖打開,推門走了進去。

沫兒對婉娘撬門翻牆之舉早已見怪不怪,照樣跟著。趁著微光,看到影壁上巨大的「佛」字,頓時想起,這裡好像是圓卓靜修的地方。

按照戒色所說的,三人很快在圓卓的房間床下找到地洞,進入了後面的小園子。

一彎月眉斜掛天上,發出微弱的光。四個低矮的土丘隱沒在花叢的陰影中,看起來像幾個無主的墳墓,透出一股莫名的陰森。

土丘緊閉,並無燈光泄露,且周圍嚴絲合縫,無法區分哪裡是門口。沫兒靈機一動,便伏在地上觀察草叢,企圖從被踩倒的草判斷,文清見狀,也學著樣子找,但光線實在太弱,眼睛都疼了也分辨不出。不過這麼繞著土丘走了幾圈,倒發現這些雜草灌木亂中有序,長短不一,或斷或續。

婉娘只管仰臉獃獃地看著天上的星星,良久不動。沫兒找得急了,推她道:「找不到門,怎麼辦?」

婉娘仍保持著仰臉的姿勢,道:「沫兒在唱一遍方怡師太教你的小曲兒。」

沫兒心道,這當兒唱什麼小曲兒,但還是念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婉娘打斷道:「要後面的。」

沫兒唱道:「風在何處?風在旗梢。土在何處?土在獸腳……」

婉娘緩緩道:「夠了。文清,你看土丘附近可有旗杆?」文清繞著土丘走了一圈,道:「旗杆倒沒有,不過有一棵光禿禿的樹榦。」

這個園子雜草叢生,灌木密織,高大的樹木幾乎沒有,唯有這一株,被人砍了枝葉,矗立在土丘西側。婉娘回道:「你守著那棵樹。沫兒,你站在附近,留意樹梢的陰影落在何處。」

沫兒剛想發問,如此暗淡的光線如何分辨出樹木陰影,突然月光大熾,眼前一亮,那棵樹榦的陰影頂端,剛好落在一個土丘前。

沫兒飛步跳了過去,一巴掌按在那個點上,叫道:「這裡這裡!」月光很快暗淡,轉眼又恢複成一彎峨眉。就在此時,按著的那塊地面突然變得滾燙,沫兒哧溜一下縮回了手,連聲叫道:「好燙!好燙!」捧著手掌亂吹一氣。

婉娘終於不再看天,走過來蹲下,拔下頭上的閬苑古桃簪子,在地面上畫起了圈圈。文清道:「要不要打個火摺子?」

婉娘道:「不用。」圓圈一層套一層,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圈定拇指大的一點。婉娘促狹道:「沫兒你要不要再試試熱不熱?」

沫兒見它泛出暗紅色,溫度定然極高,道:「呸,你當我傻啊。」婉娘輕笑一聲,道:「文清,你站到正西方向一丈處,待過會兒若有石頭冒出,便飛快搬開它。」

文清依言站好。

婉娘喝道:「準備好了!」推著沫兒退後,舉起手中簪子,奮力朝圈定的點上扎去。

一股輕微的呼嘯聲破土而出,隱約帶出一絲暗紅的光來,轉瞬即逝。那邊文清腳下土地突然蠕動起來,一個碗口大的粗糙石頭慢慢拱出地面。文清飛快抱住,用力拔出,因使勁過猛,連人帶石墩坐在了地上,石頭在懷裡爛成了兩半。文清訕訕道:「哎呀,摔壞了。」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原來這個只是外面一層石殼子,裡面填充著一些絮狀的東西,還有些腥味。婉娘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回道:「沒摔壞,本來就不是實心的,是黑驢蹄子裹上了陶泥,喻義『永不得逃』。」

寂靜過後,只聽軋軋數聲,正中間的土丘慢慢閃出一條縫來。婉娘拔下簪子重新插入發間,感嘆道:「這風土局布得好精巧。」

沫兒好奇道:「什麼風土局?」

婉娘盯著門縫,道:「這個園子,被人布置成了坎卦。」坎卦從坤卦變化而來,同卦下坎上坎相疊。坎為水、為險,兩坎相重,險上加險,卦象呈溝瀆、隱伏、險陷、圍困之象。而風土局,是為了防止被困坎卦之人利用水相無處不流的陰柔之勢重出牢籠,設局者便以坎卦之眼集中陰氣,謂之「風眼」,再以對應正西一丈方位布置五色粘土,上以黑色驢蹄鎮之,謂之「土局」。

沫兒聽得暈頭轉向,迷惑道:「還是不明白。」

婉娘道:「你有無聽說過建塔鎮妖的?」這個沫兒文清都知道。老家的汝河河畔,就有一處高大的寶塔,名字喚作「鎮蛟塔」。據說當年汝河有蛟龍興風作浪,治蛟者下水收了這孽障,為保永世平安,眾人集資建塔,將惡蛟鎮在下面。

沫兒小聲道:「那這個園子,裡面也鎮的有東西?」

婉娘道:「不錯,這個園子同鎮妖的寶塔是一樣的功效。裡面定是囚禁了什麼高人,他的對頭便布置了這個極為兇險的坎卦,同時又專設了風土局,確保萬無一失。」

沫兒恍然大悟,喃喃道:「風在旗梢,土在獸腳,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婉娘輕笑道:「沫兒,這個還真得要感謝你。若不破了風眼,五色土上的驢蹄子便無論如何不能拔出,這個土丘,即使我們進去了也兇險萬分。這個風眼本來是極其難找的,我正想著如何破解,你一句『風在旗梢』提醒了我。」她回頭看著矗立在月光下的樹榦眉開眼笑,「估計設計這個風土局之人,也是擔心天長日久後人找不到風眼,便設立了這個標杆。嘿嘿。」

文清一直靜靜地聽著,突然插嘴道:「戒色不是說,裡面是圓通方丈在靜修嗎?」

婉娘搖搖頭:「我也不知。不要站在這裡了,進去看看吧。」

文清小心推開石門,一邊摸索,一邊提醒沫兒小心台階。

門後一盞小燈,已經熄滅,唯有燈頭上發出微弱的紅光,看來剛熄不久。婉娘將小燈撤下,換上自帶的油罐,丟了一條棉線捻子進去點燃,又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分別點燃玄沙香。

光線亮了起來。連下了八級台階,三人站在了土丘之中。半入地的四個土丘,共同構成了一個相對空曠的空間,裡面有四間房子,皆是有門無窗,唯在門一側留了個碗口大的小窗,看來是給囚禁之人送飯用的。整個土丘看起來密閉甚嚴,但並不覺得呼吸困難,地面也比較乾燥,應該留有隱蔽的通風口。

玄沙香的氣味很快瀰漫開來。婉娘去了披風,直奔最里那間。推開房門,果然見數十口黑鍋擺滿地面,中間一口尤其巨大,裡面空無一物。文清手腳麻利地將一大把玄沙香迅速點上,朝著房間中撒去。

煙霧飄散處,黑鍋開始翻動碰撞,發出鐵片摩擦的刺耳聲響,裡面的景象漸漸清晰。

確如戒色所說,一口口鍋里全是黑蛇,大大小小盤繞扭結在一起。大者有手臂粗細,小者僅筷子長短,而最大的那口鍋里的,是一條三四米長的巨蛇,身上鱗片歷歷,反射出點點光斑。可能是受到玄沙香的刺激,除了那條巨蛇,其他黑蛇個個焦躁不安,來回竄動,更有大的黑蛇吞食小的黑蛇。

巨蛇昂起頭,不住地發出噝噝的聲音,吞吐著分叉的舌頭,似乎告誡群蛇要安靜。而那些小蛇果然聽從召喚,只要它一發聲,群蛇便能安靜片刻,但隨著香味越來越濃,巨蛇自己也開始不受控制地扭動起來,蛇群更是亂作一團,開始相互扭打吞食。眼見一條手臂粗的大蛇嘴巴里還露出半截小蛇的尾巴,嚇得沫兒連忙退後。

香味更加濃郁,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煙霧中。文清低聲道:「還要不要再加量?」婉娘道:「留下一半,剩下的全部點上放在門口,一定不能讓一條蛇逃出。」一條手臂粗細的大蛇箭一般竄到門口,觸到玄沙香飛快折回,接著如同瘋了一般開始撕咬其他的黑蛇。

文清突然驚叫起來:「蛇肚子!」話音未落,裡面大大小小的蛇,頭上小角發紅,腹部如同風袋一樣鼓了起來,將皮膚撐得鋥亮。砰的一聲,一條黑蛇的肚子破裂,裡面慢慢鑽出條肉紅色的蟲子來。而中間的那條巨蛇,頭上的小角紅得如同火炭,跳舞一樣地扭動起來,蛇頭從鍋的縫隙鑽進鑽出,壓死小蛇無數。

轉瞬之間,房間里噼噼砰砰響成一片,濃重的腥臭味熏得人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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