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重逢露 四

土牢的唯一線索,就是老四稱看到牢頭身上沾有牡丹花瓣。可是牡丹在洛陽種植甚廣,街邊巷尾、尋常百姓,常見牡丹旁逸斜出。因此,說這個是線索,實在牽強。

一連幾日,文清和沫兒都流連於洛陽城中各大牡丹園。但整個洛陽,公卿貴戚建造的邸園總數少說也有幾百處,除去一些沫兒常去的開放式園林,還有很多私人園林不許外人進入,縱是文清沫兒千方百計討好管家,也不過討得一逛,哪裡容他四處查看,白白浪費了幾日的時間。

今日婉娘和三哥不在家,沫兒和文清偷個清閑,躲在家裡不出門。

文清老老實實修剪著這幾日購進的牡丹根莖,偶爾逗著沫兒說幾句話。沫兒拿了一本不知從哪裡翻來的詩集,慢條斯理地踱著方步,滿眼愁苦之色。若不是仍一身男裝打扮,真像是哪家的大家閨秀對景傷情、顧影自憐呢。

也難怪,豆蔻時節,正是容易自憐自艾的年紀。沫兒自從得知方怡師太是自己的娘,便時不時感慨一番,看到一片樹葉落下、一朵花兒凋落,都恨不得同自己的身世聯繫在一起,情緒會瞬間低落起來。

文清不善表達,對於「矯情」一詞連聽也未聽過。但他從心底里關心沫兒,一看到沫兒心情不好便陪著小心逗他開心。黃三呢,早見怪不怪,只是慈祥一笑,任由沫兒鬧去。但討厭的婉娘,只要一看到沫兒這個樣子,不僅不安慰他,反而捂嘴偷笑,像耍猴一般看著他,並揶揄他未去梨園表演屈了才了。因此,沫兒很是憤怒,在婉娘面前幾乎不敢表現出來,唯有一口惡氣撒在文清身上。

文清將枯朽的牡丹根修好,小心地把牡丹皮剝下,等黃三回來炮製成品丹皮。沫兒擺了一個自認為十分瀟洒的姿勢,對著梧桐樹沉默良久,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念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蟲豸擾洛城,蠐水何驚忙。聞香迎寒露,靜心罷晚妝……」

文清一直找不到話同沫兒講,聽他念出這麼一串兒非詩非曲兒的句子,忙道:「這詩真不錯。沫兒讀書比我強多了。」

沫兒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是我寫的,小時候我娘教我的。」

文清羨慕道:「你娘真好。」

沫兒知道文清也一直在探究自己的身世,不由生出同病相憐之意,悶悶道:「我娘當時教我唱了好多小曲兒,這首是最文雅的,可惜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說著眼圈紅了。

文清唯恐沫兒哭起來,胡亂解釋道:「這首詩可真有意思,你看前面幾個字,什麼清風古巷、蟲豸蠐水,還有聞香、靜心等,同我們近來碰到的怪事還挺吻合的呢。」

這話說出來,兩人都愣住了。清風巷,盅蟲,蠐粉水,聞香榭,靜心堂,這些堆砌的詞語之間難道有什麼特別的聯繫?沫兒一字一頓地將詩重新讀了一遍,疑惑道:「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莫非是指曾家小蘭出事那個清風巷有什麼古怪?」

文清撓頭傻笑道:「我也是隨便猜的。這歌兒後面還有嗎?」

沫兒早忘了顧影自憐,激動地跳了起來:「後面還有!」轉身跑回中堂,將一整首曲兒寫了下來:

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

蟲豸擾洛城,蠐水何驚忙。

聞香迎寒露,靜心罷晚妝。

風在何處?風在旗梢。

土在何處?土在獸腳。

入在何處?入在午馬。

出在何處?出在鼠腰。

……

詩句的後面,竟然是這麼幾句莫名其妙的念詞。

沫兒沮喪道:「後面還有幾句,可是我記不得了。」

這首曲兒,同當日進入香木堂主陰陽十二祭祭壇的那個歌訣一樣,小時候方怡師太抱著沫兒,曾經唱過無數次,但從來沒告訴過他其中有何寓意,沫兒只是無意識地背得滾瓜爛熟,並牢記心底。若不是那晚靈魂出竅,看到娘抱著自己唱這首曲兒,沫兒差不多忘了。

若是前面幾句說的是洛城鬧盅蟲的事兒,那後面幾句完全沒有任何章法,似乎只是一段毫無意義的順口溜。兩人抵著腦袋研究了半晌,也不知道這幾句但語說的是什麼東西。

兩人合計了下,決定去清風巷看看再說。

出門口雇了輛馬車,很快就到了德立坊。兩人順著記憶中的道路一個巷子一個巷子地排查,終於找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巷子口。

清風巷同上次見到的一樣,僻靜安逸,周圍的槐樹和花草蔭翳蔽日,十分宜人,且巷子里乾乾淨淨,除了枯葉落花,不見一點兒垃圾。

文清推門想去曾蘭當初租住的小院看看,沫兒頓時緊張,扭著身子不肯進去:「裡面誰知道有什麼東西呢。」文清只好作罷。

留心看了一圈,文清納悶道:「這麼好的院子,似乎都沒住人。」如今已近午時,沒有一個人進出,也不見有炊煙和飯菜的香味,確實有些奇怪。

沫兒有些後悔擅自行動,拿出寫了歌訣的紙條看了看,道:「後面提到馬,難道入口是在誰家的馬廄里?出口是老鼠洞里?」

文清道:「馬廄還好找,老鼠洞可就麻煩了。」

有幾家大門是沒鎖的,兩人斗膽進去看了一番。院子同外面一樣,青石高柱,雖然看起來年代久遠,但並無破敗景象,裡面收拾得井井有條,不像是沒住人,倒像是住戶突然外出走親戚,一半天便會回來的樣子。

但沒有一家院子里配有馬廄。

兩人掃興而出,重新來到街心。上次來的匆忙,一心想著尋找曾蘭,兩人都不曾留意街心的布置。今兒一見石獸,沫兒頓時玩心大起,早忘了扮深沉裝傷感,爬高落低的,在幾個石獸之間跳來跳去。

文清這大半年穩重了許多,只在旁邊護著,唯恐沫兒磕了碰了。沫兒玩得興起,高高地站在一隻獸頭上,大聲叫道:「文清看我的!」一個箭步竄向下面那隻卧著的石獸背部。偏巧文清此時走了神,正皺著眉頭四處張望。沫兒腳下一滑,結結實實地墩坐在石獸上,倒吸著冷氣,捂著屁股,帶著哭腔轉著圈兒叫:「你怎麼不扶著我!」

文清又是作揖又是賠不是。沫兒嘴巴撅得老高,卻躲著不肯讓文清幫他揉屁股:「人家的尾巴骨都要摔斷了!都怨你!」

文清道:「我看到這裡有匹馬還有老鼠,想著是不是應了你那句『入在午馬,出在鼠腰』……」沫兒仔細一看,可不是,剛才自己站的石獸,雖然頭部和臀部都掉了半個,但看樣子確實是一匹馬。而遠處藏在草叢裡那隻保存的好些,嘴巴尖尖,顯然是一隻老鼠。

兩人精神大振,興沖沖繞著石馬石鼠又敲又打,只盼望地面上轟隆隆出現個洞口來。不僅如此,連同其他幾個辨不出面目的石獸、周圍的地皮、草叢都被折騰了遍,卻一切照舊。

沫兒筋疲力盡,爬在石鼠背上哼哼:「回家吧,估計我們找錯了。」

回到聞香榭,婉娘同黃三已經回來。黃三做好了飯,正等他們。婉娘一見沫兒哼呀哈呀的樣子,便豎起眉毛:「你們倆又去哪裡偷懶啦?」

文清扶著沫兒在石凳上坐下,道:「我們去了清風巷。」

婉娘哂道:「我們早去過了。」看著樣子,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文清把紙條拿出來給婉娘看。婉娘本不以為然,看到那兩行「風在何處……」眼睛一亮,一把抓了過去,驚訝道:「哪來的?」

沫兒揉著屁股,哼哼唧唧道:「我娘教我的。」其實沫兒這幾天一直在哼唱這首小曲兒,只是他一看到婉娘便閉嘴,所以婉娘竟然不知道。

婉娘默默地念了一遍,撫掌笑道:「我知道了!」三兩口吃完飯,大笑著上了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