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蠐粉水 四

無故挨了一悶棍,未審問,未關押,又被婉娘輕描淡寫領了回來。沫兒一邊慶幸,一邊還覺得奇怪。

兩人回到聞香榭,已經午後。隨後來了幾個官府的人,把中堂的封條給揭了,沒對此事做任何解釋。

家裡冷鍋冷灶,黃三和文清都不在。沫兒很是擔心,去門口張望,卻發現大門周圍鬼鬼祟祟好幾個人影兒,心中暗罵,只好又回來坐在婉娘身邊,努嘴指指門口,小聲道:「外面那些人……」

婉娘毫不在意:「別管他們。」

沫兒悶悶不樂,忍不住又道:「中午那些魚……」

婉娘扭身走開。沫兒嘟囔道:「真希望她用了粉水後,也變成個死蟲子。」

沫兒餓得急了,自己燒水做飯,一邊往灶頭添柴,一邊對著火光出神。今天自己被暗算,卻有驚無險地跟著婉娘回來了,文清獨自一人,不會是遭了毒手吧?還有三哥,去了哪裡呢?一時間心急如焚,跳起來叫道:「婉娘!婉娘!」

婉娘沒來,卻見文清扛著半袋米走了進來,腦門子上冒著熱氣,氣喘吁吁道:「我回來啦。」

沫兒埋怨道:「怎麼這麼久?」伸頭看了看門口,吐舌道:「他們攔你沒?今天有沒人跟蹤你?」

文清一愣:「誰?」沫兒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

文清道:「我倒沒事,也沒見什麼可疑之人。」沫兒放了心,問:「帶了好吃的沒?」

文清憨笑道:「附近的米店質量不好,我趕到北市才買到,錢花完了,只好走著回來,什麼吃的東西也沒帶。」

沫兒有些不甘心,拉起米袋子,伸手在裡面攪和,嘟囔道:「真老實,幹嗎不留些錢,買串糖葫蘆也行呀。」卻發現米里有一個拇指大的銅扣,像是佩劍或者衣領上的標誌,拿起一看,是一個古篆體的「靜」字,倒同新昌遮面的白紗上繡的字有幾分相像,不由好奇道:「哪裡來的?」

文清愣了下,扭過頭查看灶頭的火,道:「不知道。可能誰買米時掉進去的。」沫兒隨手將那個扣子扔到一邊。

傍晚時分,黃三回來了。同往常一樣,默默無言,一聲不響地做飯、做工,婉娘也不問。倒是沫兒,十分高興地迎了上去,將中午的事情連講帶罵細細講述了一遍。

吃完飯,婉娘在燈下挑揀明日要播種的各色花種,黃三推著一個小石磨,將泡好的米磨成漿。文清用錐子將白茉莉種子的殼一個個敲開,準備明天再磨些茉莉粉。獨獨剩下沫兒,因後腦勺疼痛不用幹活,無聊之極。想要引得眾人和他聊天,偏偏文清、黃三都悶頭不語,婉娘今晚也心不在焉,更覺得心中像壓了塊大石,不住唉聲嘆氣。

婉娘聽得心煩,丟了花種,叫道:「啊呀,被你煩死了。」

沫兒翻了一個白眼,撅嘴道:「我這是操心大事呢。要是那個丑公主拿了我們的粉水還不依不饒怎麼辦?要是她哪天再派人給我們每人一悶棍怎麼辦?要是整天出門都有人監視怎麼辦?還有小安和二胖,她不會還去害她們吧?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婉娘揶揄道:「你擔心可真多,連小安和二胖都擔心上了。」

文清抬起頭,道:「這沒多天沒見,不知她們怎麼樣了。」

婉娘還未答話,只聽敲門聲緊。老四來了。

文清迎了上去,叫了一聲四叔,關切道:「眼睛怎麼樣了?」

沫兒卻躺在椅子上動也不動,只當沒有看到他。沫兒是個記仇的,自從上次老四偽裝老者幫助贔屓霸公做鬼冢、抓魄引,沫兒就再也不理他了,儘管知道他是被脅迫的。

老四鬍子拉碴,消瘦很多。看到沫兒的樣子,訕訕笑道:「還好,還好。」上次受傷之後,婉娘連夜趕工,給他熬制了草藥,放了一隻貓眼石代替受傷的眼珠子,一隻眼睛雖然廢了,但總算不太明顯,只是略顯呆板。

婉娘收拾了花種,笑道:「出來啦?」

老四低頭道:「是。」一月前,老四無辜被拘,罪名是辦案不力,妖言惑眾。他深知是因為得罪了公主,只道這次要命斃於此,內心已經絕望,誰知今天下午竟然被放出,並被恢複捕頭之職。可是思來想去,這次被放得蹊蹺,心裡七上八下的,家也沒回,便先來了聞香榭。

沫兒冷嘲熱諷,道:「你還是少來聞香榭,免得又得罪了公主,再遭受牢獄之災。」

老四羞慚不已,施禮道:「今日能出來,想來又是婉娘幫忙。」

婉娘不置可否,拿了一瓶子珍珠粉遞給老四,道:「這瓶子珍珠粉加了冰片等物,可清肝明目,你每晚用蜂蜜調成糊狀外敷。」

老四更加無地自容。他背信棄義導致眼睛傷殘,婉娘不僅未加怪罪,還四處想方設法給他治療。婉娘淡淡一笑,擺手道:「先回家報個平安吧,你家玉屏懷著身孕,不宜擔驚受怕。」

老四一揖到底,呆立片刻,期期艾艾道:「婉娘,那個袁天師……你了解多少?」

婉娘道:「打聽了下,他在皇室和貴胄之間名聲甚響,但神龍不見首尾,幾乎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沫兒冷眼道:「你不是新昌公主的師父么,你告訴我們不就得了?」幾個月來,婉娘從未追問過老四一句關於他參與那件事的原因,以及他所知道的霸公、新昌和袁天師的情況,沫兒幾次想問,也都被婉娘打住,只說:「他願說就說,不願說我們也不問。」可惡的是,老四多次來治療眼睛,竟然裝傻,從不主動提起。這也是沫兒惱他的主要原因。

老四苦笑了一聲,道:「這件事對於我,從頭到尾就是個謎。」

沫兒的耳朵支了起來。老四埋頭想了片刻,道:「去年夏末,我和弟兄幾個破了個盜黃金的大案,我也因此被提為捕頭。府衙開慶功會,我喝得多了,有個人坐我旁邊,和我聊天,不知怎麼竟然聊起關於聞香榭的事兒。」

老四一個大老爺們,本不愛香兒粉兒的,只是同聞香榭有些淵源,所以才比較熟悉。那人不僅對聞香榭的香粉感興趣,連裡面有幾個小夥計,婉娘喜歡吃什麼,喜歡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生意好不好等都追問了一個遍,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甚至還極其猥瑣地問婉娘是否婚配。老四又好氣又好笑,以為這人看上了婉娘,隨便幾句便打發了。

沫兒啐道:「這人真無聊。」

老四賠笑道:「是。在下也這麼認為。不過,他當時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兒,同日常的香粉很不相同。怎麼個不同法,我又說不上來。」

婉娘有了興趣,道:「可是我聞香榭的香粉?」

老四道:「有點像。不過聞香榭香粉這麼多,我對這個又一竅不通,只覺得香味像是聞香榭的風格。這人聊了會兒,見我沒什麼興趣,便自行走開了。」過了些天,有人盛傳停屍房那邊鬧鬼,不知怎麼驚動了上面,竟然勞動袁天師親自畫了鎮魂符和鎮魂燈送了來。再後來,熱屍丟失事件暴露,府衙停屍房成為眾矢之的。

而這期間,不斷有人來找老四,有苦勸的,有利誘的,也有威逼的,但內容幾乎一致,都說看老四骨骼清奇,最適宜斬妖除魔,要他協助收一棵成了精的老梅樹的魂魄。老四先是不肯,但後來錢玉屏懷孕,那些人竟然以此威脅,甚至幾次將錢氏抓了去。老四見不得錢氏擔驚受怕,又無法擺脫他們的糾纏,只好同意幫他們一次,誰知從此便步步走錯,難以回頭。

沫兒插嘴道:「等下——那些人你都認得么?」

老四搖搖頭,緩緩道:「我不認得。表面看來,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來找我,長相不同,聲音不同,有的身著官服,有的是道士,有的年老,有的年少,甚至還有兩個是我在酒館偶遇的,但是我想,除了香雲閣的老賴外,剩下的,都是一個人。」

文清追問:「為什麼?」

老四道:「我做了這幾年捕快,其他的沒學到,但看人認人倒有幾分心得。一個人,不管服飾、妝容如何變化,總會保留一些原有的習慣。我說他們是同一個人,是因為,這些人都有一個習慣性動作,就是左手拇指與食指會下意識摩擦,且拇指指甲正中都有塊米粒大的黑斑。」

沫兒一向認為老四一介莽夫,做到捕頭不過是運氣好膽子大而已,看來確實小瞧他了。婉娘沉思道:「這個人會是誰呢?他幹嗎三番五次非要找你呢?」

老四陰鬱道:「唉,我本想守著老婆孩子安安生生過日子,誰知道攤上這麼一檔子事兒。」

沫兒又想到一處疑點,道:「為什麼新昌公主會叫你師父?難道你這麼快就學會道術,真人不露相嘛!」

老四慚愧道:「其實我哪裡會什麼道術,從一開始,他們帶我到紅袖,不,新昌公主面前時,她就叫我師父。我所謂的『幫』他們,不過就是按照他們的要求舞劍,並念一些奇怪的口訣罷了,其他的什麼也不會。」

沫兒道:「我知道啦。你是個頂包冒牌的師父,新昌真正的師父就是袁天師,對不對?」

老四搖搖頭,道:「不,你繼續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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