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紫蜮膏 六

天剛蒙蒙亮,沫兒便院中的說話聲吵醒了。推開窗子一看,卻是曾綉來了。

一個月未見,曾綉氣質大變,原來的羞怯懦弱全無,眼神犀利,神情堅毅,一襲白色羅紗襦裙,將她的腰身襯托得玲瓏有致,滿頭青絲鬆鬆地挽了個倭墮髻,裝束素雅,卻更加動人。

婉娘笑臉相迎:「曾綉姑娘早!」

曾綉木然道:「曾綉早就死了,我叫牡丹。」

婉娘見怪不怪,馬上改了口:「牡丹姑娘要買什麼?」

曾綉沉默片刻,道:「我想麻煩你幫我找一個人。」

婉娘啞然失笑:「姑娘找錯地方了,我這裡只售賣胭脂水粉,找人請去衙門。」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顯然是準備送客。

曾綉一雙美目泛出淚光:「麻煩你……我知道你的本事。」那日婉娘和沫兒扮成美妝師,曾綉一眼便看出來了,卻沒有說破。後來見老鴇、柳五爺等的表現,雖然不知道婉娘做了什麼手腳,但她顯然是在幫自己。

婉娘裝傻,道:「姑娘不用戴高帽子給我,我只會做胭脂水粉,其他的本事一點沒有的。」

曾綉從衣襟下拉出一串珠鏈,道:「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這個權做定金吧。」

這一串珍珠飽滿均勻,個個有拇指大小,發出淡淡的光暈,婉娘的眼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臉上盈滿笑意:「姑娘要找什麼人?」

曾綉垂下眼睛:「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是我……我一遠房親戚。」

曾綉生長於貧寒之家,嘗盡人情冷暖,自小兒便聽話懂事,性格要強。雖然生計艱難,但有爹爹和妹妹,日子也不算難熬。她原本打算,憑藉一手綉工,今年開個小綉坊,讓爹爹和妹妹也享一下福。沒想到,曾狗子見財忘義,竟然迫不及待要將她賣入青樓,而且企圖兩頭得利,絲毫不考慮她的將來。更過分的是,爹爹竟然打起了小蘭的主意!

對於曾狗子賣女求財,曾綉由絕望到麻木,心裡早已認命,只當是犧牲了自己保全爹爹和妹妹。但是小蘭卻不同,曾綉娘去世早,小蘭一直由曾綉帶大,她疼愛妹妹,絕不允許妹妹受到任何傷害。

曾綉沉默了片刻,道:「那日過後,曾狗子天天喝酒罵人,埋怨我和小蘭拖累了他。我忍無可忍,自己找到暗香館的老鴇,隱瞞身世,更名改姓,自賣自身,以兩千兩的身價賣身暗香館;一千兩給了曾狗子,聲明與他恩斷義絕,再也不是父女;一千兩租置了居所安置小蘭,並請了一個婆婆照顧她的起居。」憑藉冷傲的氣質和犀利的談吐,加上一手好綉藝,經過老鴇的造勢,曾綉一露面便被選為當月的花魁,如今已經成為暗香館的頭牌。

曾綉說得輕描淡寫,語調平緩,除了提到小蘭時眼神會閃出一絲溫情,其他情形如同講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一般,對曾狗子連一聲「爹爹」也懶得叫。

沫兒一直以為是曾狗子後來做的手腳,卻沒料到是曾綉自己的選擇。一個不足十八的小女子,竟然有如此的膽量和胸襟,也著實令人佩服。只是這條路,一踏入便無法回頭,能得善終者,更是寥寥無幾。但若不是傷心到絕望,誰會願意如此呢。聯想到自己的身世,沫兒不由暗自慶幸。他默默地看著曾綉,眼裡露出同情、遺憾和無奈等複雜的意味來。

曾綉看到沫兒,冷冷一笑,道:「這世上,本來就是笑貧不笑娼的。如今挺好,我能養活自己,給小蘭提供一份好的生活。我也算知足了。」

曾綉不想讓小蘭知道目前的處境,騙她說要去大戶人家做綉娘,不能天天回來,只能每隔三五天偷偷去看望下她,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會差人送了去。三日前,曾綉派服侍她的小丫頭去給送糕點,發現家裡沒人。昨日一大早,曾綉自己抽空回去了一趟,小蘭仍然不在,她斷定,小蘭失蹤了。

婉娘沉吟道:「或許是照顧她的婆婆帶她出去玩兒了?」

沫兒插嘴道:「你找的那個婆婆,可靠不?不會是她把小蘭拐走了吧?」

曾綉頓時淚眼婆娑:「我首先想到的也是這個。王婆婆是我娘的遠親,人是很好的。昨天我仔細查看了,家裡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當時為了讓王婆婆好好照顧小蘭,送了她幾件首飾,她很喜歡,也放在床上並未帶走。我還是不放心,昨天又專門去王婆婆家裡找過,她沒回去,也沒人見過她和小蘭。我如今這個身份……也不敢在外面多停留。」

曾綉來暗香館時,除了那個貼心的小丫頭,並未對人提起自己有妹妹,唯恐老鴇見小蘭漂亮起什麼壞心;曾狗子呢,她更不放心,也早已斷絕關係,連小蘭的住處都隱瞞著。所以小蘭失蹤,曾綉竟然無處求助,思來想去,想到聞香榭,今日一大早趁著暗香館尚未開市營業,讓小丫頭回老鴇自己生病,溜出來找婉娘。

曾綉流下淚來:「不管小蘭她是否遭遇不測,我都想知道個准信兒。」

婉娘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道:「洛陽城這麼大,要找個人著實太難。行了,看在你對我的信任上,我賣個人情。不過我可不敢保證人一定找到。」

曾綉低聲道:「若是找到,定當重謝。」

聽到「重謝」二字,婉娘的眼睛一亮。曾綉取出一串兒鑰匙遞給婉娘,簡短道:「小院位置在德立坊清風巷,最裡面的一家。若是找到小蘭,煩請即刻修書到暗香館。」咬唇沉默片刻,道:「曾綉感激不盡。」深深施了一禮,急匆匆而去。

三人目送曾繡的小轎隱入晨霧,一直一言未發的文清突然發出長長一聲悲嘆,悶頭悶腦道:「好好一個女孩子,就這麼……」

婉娘淡淡道:「路是自己選的,誰也幫不了她。」

文清聽了,半晌無語,突然又道:「要不要去衙門告訴四叔?」

沫兒對老四極不信任,一口回絕:「不要!」

婉娘道:「老四不在家。我們自己去。」沫兒這才想去,老四已經好久沒露面了,上次去送了信,也不見他來。

小蘭已經失蹤整整三天,四人不敢耽誤,簡單吃過早飯,婉娘讓黃三去找曾狗子和王鶯兒,看是否小蘭去了他們那裡,自己帶著文清和沫兒驅車來到德立坊。

找清風巷著實費了些周折。難為曾綉,不知怎麼找到這一處極為清凈的所在。巷子入口極小,但一走進去別有洞天:一片橢圓形的空地,兩邊種植著高大的槐樹和觀賞灌木,中間的草叢,一側擺放著幾隻笨拙的石獸,年代久遠,已經風化得厲害;正中豎著一條高大的石柱,也是一片斑駁;旁邊散放著青石台和石凳,還有一個小小的吊腳亭子,兒童嬉戲、玩耍都相當適宜。周圍共八戶人家,一模一樣的門樓布局,十分對稱。

小蘭住的小院在最裡面,三間主房坐南朝北,雖說陰涼了些,但布局極好,光線、通風都不錯。挨著牆邊種著一圈已經結了花骨朵的薔薇,青翠欲滴;院中一個小鞦韆架,纏滿花藤;一個圓形小草垛,用彈性十足的干蓑草堆砌而成,如玩具一樣精緻,中部是空的,剛好夠一個人躺卧在裡面。婉娘羨慕道:「等我不開聞香榭了,就買這麼一處院子,天天躺草垛里吟詩作對,睡覺曬太陽。」

沫兒嘲笑她道:「吟詩作對和睡覺曬太陽能搭在一起嗎?」文清忙道:「婉娘吟詩沫兒作對,我睡覺曬太陽好了。」

三人嘴上說笑,心裡絲毫不敢放鬆,仔細查看。

院子里一切照舊,晾曬的衣服還掛在竹竿上。堂屋的桌子上,曾綉差人送來的點心已經變得僵硬,並未動過一塊。曾蘭的卧室里,被子是展開的,床頭的茶漬印顯示當時只喝了半杯,幾樣精巧的頭飾擺在枕邊,看著像是突然離開,未來得及梳洗。

三人又來到偏廈王婆婆住的地方。這個房間緊鄰著曾蘭卧室的窗子,那邊一叫這裡便能聽到,為的是方便照應。床上的被子疊成圓筒狀,一個厚重的銀鐲子、一隻小金戒指用手絹包著,放在枕頭靠床里的一側。

一切都沒什麼異樣,沫兒喪氣道:「不會是半夜來了強盜,將她們倆擄走了吧?」

婉娘反詰道:「這裡距皇宮不過兩個街區,巡邏最嚴,兩個大活人,就這麼被扛走了?」伸手翻開被子。

文清道:「不知道三哥那邊怎麼樣了。但願小蘭只是去找她爹爹了。」

婉娘聳起鼻子聞了聞,突然像是發現什麼似的,叫道:「過來看,這是什麼?」將整個被子翻了過來。

對著窗戶透過來的陽光,沫兒發現,藍黑色的被裡上,有兩排淡淡的橢圓痕迹,像是人不小心吃稀粥時滴上的粥水,不仔細分辨幾乎看不出來。每個痕迹相隔兩寸寬,左右對稱,文清數了一下,一共二十四對。

三人對視了一眼,兒乎同時叫了出來:「蟲子!」婉娘飛快拿出一瓶紫蜮膏,道:「快,擦太陽穴和手心。」

很顯然,這些痕迹,是爬蟲潛伏或者爬過時,腳上的粘液留下的。如此大的蟲子,二十四對足,幾乎同人體一樣長,是從哪裡來的?

沫兒無聲地跳了起來,嘴裡叫道:「床下!床下!」文清嚇了一跳,忙護在他身前。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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