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眼波橫 六

這一夜曾狗子睡得極好,夢到自己住上了深宅大院,娶了七八個貌美如花的小妾,一大桌子的雞鴨魚肉等他來吃,直至笑醒了過來。

第二天一大早,曾狗子神清氣爽地出了門,找王鶯兒賠禮道歉。王鶯兒先痛罵了他一頓,然後告知,暗香館老鴇要先過下目,今日下午就來。

曾狗子喜出望外,在王鶯兒處隨便扒拉了幾口午飯,狠心買了幾斤全福樓的點心,早早兒回家等著。

曾綉正在教小蘭繡花。曾狗子拿出點心,豪氣道:「蘭兒!看爹爹給你帶的點心!」

小蘭咯咯嘰嘰地笑著,打開紙包給了曾綉一塊,給了曾狗子一塊,撒嬌道:「爹爹帶我去城外玩吧?」

曾狗子心不在焉,點頭道:「好,好。有空了就去。」

小蘭不依,拉著衣角追問:「那你什麼時候才有空?」

曾狗子敷衍道:「三月三吧。三月三去踏青。」

小蘭歡呼起來。她看來被曾綉保護得極好,滿臉稚氣,天真爛漫。曾綉柔聲道:「等姐姐賺了錢,我們坐著大馬車去。」

曾狗子只覺得度日如年,扭頭見曾綉仍穿著家常的粗布衣衫,急道:「我不是給你買了新衣服嗎?還有前日定的那個什麼眼妝,趕緊換上、搽上。」

曾綉淡淡道:「我就這個樣子,看上便看上,看不上拉倒。」

曾狗子擺出一副哭相,道:「綉兒,你心裡怪爹是吧?」

曾綉嘆了一口氣,蹬蹬蹬回了房間,換了新衣服出來,坐在竹凳上一言不發。

小蘭毫不知情,見姐姐不高興,乖乖地搬了個小凳坐到她腳邊。曾綉一把將她緊緊摟住。

曾狗子正在心焦,只聽有人在門外問道:「請問是曾綉姑娘家嗎?」曾狗子連忙應聲。

來的是一個中年女子,身後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頭,捧著一個妝奩匣子。曾狗子看這二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女子見曾狗子疑惑,取下腰間掛的梳子自我介紹道:「我是流雲飛渡的美妝師,一個名叫王鶯兒的,差我過來給曾綉姑娘裝扮。」

曾狗子哦了一聲,心想王鶯兒想得還挺周到。見曾綉一副神情寡淡的樣子,討好道:「乖綉兒,聽爹的話,好好打扮下。」叫小蘭將曾繡的妝奩用具連同昨日定的眼妝捧了來。

綉兒木頭一般坐著,面無表情,任人擺布。美妝師也不多話,雙手紛飛,很快便梳妝完畢:薄粉淡淡,胭脂微暈,配上時下最流行的百花髻,一個精緻玲瓏的小美人站在了眾人面前。尤其是一雙美目,盈盈如煙籠秋水,朦朦似霧鎖灕江,深邃冷艷,楚楚動人。曾綉本來膚色稍深,配上如此眼妝,竟然別有一種風情。

曾狗子殷勤地拿了鏡子來。曾綉似乎不敢相信,手撫臉頰對著鏡子獃獃發愣。

曾狗子十分得意,大聲道:「蘭兒!過來,你看姐姐漂亮不?」

小蘭拍著手,跳起來叫道:「姐姐好漂亮,我也要!我也要!」

曾狗子偷偷看看曾繡的臉色,滿目慈愛道:「好好好,過來。」抱起小蘭放在高腳椅上,腆著臉道:「師傅既然來了,就順手幫小女也打扮一下。」

美妝師還沒說什麼,她旁邊那個一直面部僵硬的小丫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曾狗子心虛,嘟囔道:「嘿嘿,順手而已。」

小蘭很快便梳妝完畢。她則是另一種風格:肌膚如雪,眉眼如畫,蘋果小臉透著些嬰兒肥,如同年畫上的娃娃一般精緻可愛。

曾狗子繞著兩姐妹走了一圈又一圈,幻想著紛至沓來的銀子,心裡樂開了花。

王鶯兒雇了轎子,接了暗香館老鴇於媽,一邊跟著轎子走,一邊誇讚曾綉如何的天生麗質:「絕對不讓您白跑一趟!眼睛又大又漂亮,臉皮兒嫩的能掐出水兒來!還一手好綉藝,不管綉什麼都栩栩如生……」

於媽一張肥胖的大臉從轎簾中探出來,從嗓子眼裡里擠出一絲甜得發膩的聲音:「真這麼好?」

王鶯兒塗滿脂粉的臉笑得皺成了一團:「我怎麼敢騙您?看看就知道了,這可是個搖錢樹,好好調教一下,指不定能成為頭牌呢。」於媽眯起眼睛,咯咯笑出聲來。

兩人來到曾家。曾狗子飛跑幾步迎上去,諂媚道:「於媽媽這邊請。」於媽看都不看他一眼,掃視了一圈,疑惑道:「哪個?」

收拾東西正要離開的美妝師慌忙閃到一邊。王鶯兒忙推了曾綉過來,滿臉堆笑道:「就是這個——綉兒,快叫媽媽。」曾綉冷冷地看了於媽一眼,默然不語。

於媽張大了嘴,如同受了驚嚇一般,目不轉睛盯著曾綉。王鶯兒的手在曾綉腰間揉搓了幾把,盪笑道:「嘖嘖,您看這小身板,有胸有腰,我要是男的呀,也被迷死了。這麼個尤物,難找吧?」

於媽一張肥厚的手掌在眼睛上揉了揉,上下打量著曾綉,滿臉驚愕。曾狗子不甘心被王鶯兒搶了風頭,將她擠到一邊,眨巴著眼睛道:「於媽媽,我這閨女,人品手工都是一流的……您要覺得合適……」他擠著眼兒笑,伸出一隻手來,示意要錢。

王鶯兒擠了過來,伸手將他的手打開,媚笑道:「啊呀,你急什麼,媽媽會少了你的不成……」兩人醜態百出,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美妝師和小丫頭露出鄙夷之色。

於媽突然爆發,怒吼一聲,指著王鶯兒半晌說不出話來,一張肥臉如同被人用鞋底子打過,陰沉中帶潮紅,憤憤然甩袖而去。

王鶯兒和曾狗子面面相覷,愣了片刻,慌忙追了上去。王鶯兒道:「媽媽這是怎麼了?沒看上眼嗎?」曾狗子則點頭哈腰道:「價格可以再商量……」

於媽猛然回頭,劈頭蓋臉地罵了起來:「騙老娘玩兒呢?什麼大眼睛小美人兒,長個驢蛋大眼就是美人了?這明明是個畸形兒好不好!不知從哪裡生出來這個醜八怪,去街上耍把戲展覽還能值個一錢三毫的,豬油蒙了心想入我這一行!打量著老娘我好欺負,什麼破爛都收是不是?」

曾狗子反應遲鈍,小心翼翼道:「媽媽這是哪裡話?」於媽厭惡地瞪了他一眼,轉頭只對著王鶯兒破口大罵:「你個野雞娼婦,也來消遣老娘!老娘這還沒老眼昏花呢。還一百兩,你白送我老娘還怕將客人嚇跑呢!你看看你看看,就這樣子……呸,該死的醜八怪,但願老娘今晚不做噩夢!」

曾狗子這下算是聽明白了,原來人家嫌棄曾綉長得丑,埋怨王鶯兒誇大其詞。

王鶯兒被當眾辱罵,也不敢回嘴,臉青一陣白一陣,乾笑道:「對不住,是我眼界低,隨便看個女子都覺得不錯,你大人有大量,就當今日出來散心了,我改日專門登門賠罪。」又是道歉又是賠禮的,好話說了一籮筐,於媽總算是罵罵咧咧地坐著轎子回去了。

王鶯兒再回頭細看,曾綉雖面無表情,但如異花初胎,明艷動人,怎麼就不入於媽的法眼呢,心裡不由疑惑:難道真是自己眼光有問題?

曾狗子的一個計畫落空了,忍不住埋怨道:「怎麼回事?你不是說板上釘釘的嗎?」

王鶯兒把一腔怒氣全部撒在了曾狗子身上,尖聲叫道:「你家女兒生得丑還怨的了我?你賠老娘的車馬費、誤工費、心血費!以後老娘再同你糾纏就不是人生的!」撲上去廝打起來。

一時間院子里雞飛狗跳。王鶯兒污言穢語,將曾狗子的祖宗八代都翻出來罵了個遍。小蘭嚇得大哭,曾綉摟著她默默流淚。

在一旁看不過眼的美妝師將兩人拉了開來,勸說了一陣。王鶯兒也罵得累了,恨恨地朝曾綉吐了幾口口水,怒氣沖沖地走了。

這麼一折騰,幾近傍晚。曾狗子雙手抱頭蹲在地上,滿臉都是被王鶯兒長指甲抓出的血道子。小蘭溜過來,伸出小手指去摸他臉上的血痕,怯怯道:「爹爹,疼不?」卻被他一嗓子吼了過去。快要到手的銀子就這麼飛了,他心疼得難受,哪裡還顧忌到女兒。

小蘭又哭了起來,曾繡的眼神更加冰冷,過來將她抱到一邊柔聲哄著。曾狗子心有不忍,嘟囔道:「明明好好的,怎麼搞成這樣……」一抬頭看美妝師二人還站在院中,警惕道:「你們怎麼還不走?要錢找王鶯兒那個賤貨去,我沒錢。」

美妝師微笑道:「姑娘的妝花了,要不要補個妝?」

曾狗子猛然想起,沒了這一百兩,還有柳五爺的一千兩呢,可不能再有偏差了。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換上笑臉朝小蘭伸出手:「蘭兒,來爹爹這裡。」示意美妝師給曾綉補妝。

小蘭將臉埋著曾綉懷裡不肯起來。曾狗子去拉她過來,哄她道:「乖蘭兒,剛才是爹爹不對。過會兒姐姐要去走親戚,你要聽話我才讓你去看姐姐。」

美妝師三下五除二幫曾綉妝扮好了,又將小蘭哭花的臉重新補過,這才告辭。

美妝師前腳出門,柳五爺的轎子就到了。曾狗子盤算著,剛才是王鶯兒人不靠譜,吹得過了,導致於媽失望,看不上自家閨女,但柳五爺可是提前來相過,一下就看中的,定然不會有問題,便將自己認為最誠摯的笑容擺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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