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白玉膏 八

那晚回到靜域寺客房已是深夜,躺在床上,聽著文清微微的鼻息聲,沫兒將這幾天來的發現仔細梳理了一下。如今,金剛顯靈事件也只能瞞得了懵懂的世人。沫兒左思右想,覺得事情的脈絡應該是這樣的:建平公主買通楊沙勾引信誠公主不成,便利用上鉤的懷香施法將信誠變傻。楊沙是個小人,從懷香處得知信誠與圓通的淵源,遂去敲詐威脅圓通。為了保護信誠的名譽,圓通跟蹤並揭穿建平,並設計害死了楊沙和懷香。

也許從楊沙第一次以信誠的名譽威脅圓通時,圓通就已經動了殺機,而所謂的靜域寺金剛顯靈事件從一開始就是圓通設的一個局。但是,楊沙和懷香死時,圓通同自己三人在房裡多時,並未出去,那二人是如何被殺的呢?

沫兒對楊沙並無好感,聽了圓通的故事,更覺得楊沙卑鄙無恥;懷香本來不是壞人,卻因為楊沙背信害主;圓通身為出家人,講求慈悲為懷,但取人性命時卻毫不手軟;對於建平,沫兒更是不能理解,貴為公主,衣食無憂,卻因一點點可有可無的爭風吃醋害自己的妹妹。原來這世上,好與壞的界限竟然如此模糊。

沫兒終於昏沉沉睡去。他和文清這幾天都累壞了,連早上官兵的吵嚷聲都沒有聽到,一直睡到將近午時,被婉娘闖進來掀了被子,才不情願地起床。

婉娘已經梳洗完畢,穿了一件天青色翻領胡服,頭戴黑色硬翅襆頭,甚是風流倜儻。看他兩個依然睡眼惺忪,道:「今天還有正事呢,快點!」

文清打了熱水,沫兒混亂抹了臉,一邊扎頭髮一邊問道:「婉娘,你說楊沙和懷香是怎麼死的?」

文清從臉盆上方抬起頭來,道:「我也覺得奇怪。難道真是金剛殺的?」

婉娘笑道:「哪裡有金剛殺人一事?聽他們胡說呢。」

沫兒突然道:「你帶了赤菌粉了?」

婉娘眨著眼睛道:「別問了,先做正事要緊。」

太陽正南,眼見已經午時,三人去了方丈房裡。

方丈房間屋門虛掩,圓通坐在蒲團上,正在查看小和尚戒色的凍瘡,口裡說著:「我給你的凍瘡膏你怎麼不用呢?這要是凍開了頭年年都凍,可就不好治了。疼不疼?」

戒色吸溜著鼻涕,傻笑道:「捨不得。不疼,有點癢。」

圓通從衣袖裡拿出一條粗紋棉布手帕,在戒色的鼻子上擰了一通,責備道:「傻孩子,別藏著了。還有呢。」起身從書桌的抽屜里又拿出一瓶白玉膏塞給戒色。

戒色接過,打開蓋著聞了聞,道:「真香!」

圓通嘆了口氣,用手指抿了一點塗在戒色手上,一邊輕揉一邊道:「我不在了你要聽師兄們的話。誰要欺負你,你就去告訴執事師父。好好和大師父們學經文,多讀些書。遇事不可任性,做人要良善……」一扭頭看到婉娘等站在門邊,下面的話頓時打住。

戒色愣愣道:「方丈要去雲遊嗎?」

圓通一呆,回頭慈祥地對戒色道:「哦,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戒色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低頭站了起來,雙腳在地上蹭來蹭去,輕聲道:「要去很久嗎?」

圓通沒有回答,拉過戒色,摸摸他的小腦袋,柔聲道:「好孩子,去吧。」

戒色含著眼淚道:「方丈你早點回來。」連文清和沫兒也不理,扭頭跑出了房間。

圓通愣神看著他跑遠,方微笑著對婉娘道:「開始吧。」

婉娘看著戒色的背影道:「方丈佛心無限。」

圓通嘆道:「這孩子是個棄兒,挺可憐。」

房間里有白玉膏淡淡的香味。沫兒覺得似乎有哪裡不一樣,卻想不起來,聳著鼻子,偷偷拉拉文清。

文清四處看了看,悄聲道:「沒什麼啊。就是今天沒點熏香。」

沫兒猶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用力地拍了拍文清的肩,搞得文清莫名其妙。

熏香。前幾次來時,桌面上的小薰爐是點燃的,發出淡淡的香味。可是昨晚到現在,熏爐沒有了。

圓通靜靜地坐在蒲團上,神態安詳,看沫兒時而好奇時而疑惑,道:「小施主有什麼要問的?」

婉娘正在點燃桌上的油燈,然後拿出兩支長長的銀針在火上烤著。沫兒看了一眼婉娘,謹慎道:「方丈,您喜歡點熏香?」

方丈向婉娘贊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轉向沫兒,「不,我從來沒有點熏香的習慣。這些熏香,原是為了金蛇而點的。」他起身,將身下的蒲團翻轉過來,下面竟然是空的。

文清驚道:「真的有金蛇?」沫兒探頭看了看,道:「這裡什麼也沒有。」

圓通將蒲團擺好,重新坐下,道:「當然沒有。」

看文清和沫兒一臉茫然,圓通道:「楊沙和懷香就是金蛇殺死的,但此金蛇並非金剛手中的金蛇。」

婉娘猶自在火上燎著銀針。圓通從容不迫地講著金蛇。果然如沫兒所想,從楊沙以信誠相威脅開始,圓通便處心積慮想除去他,先是故意造勢,讓幾個小和尚看到門上金剛顯靈,然後四處雲遊,尋找合適的毒物。一月前,在邙嶺後山,無意中發現一條一尺來長的小金蛇,帶回寺院,養在房內。昨晚放出金蛇,殺了二人。

文清奇道:「這和熏香有什麼關係?」

圓通道:「這種西域香料,不僅可以掩蓋異味,還可以抑制金蛇的活動。」

沫兒突然想到昨天傍晚,小和尚戒色偷偷摸摸的樣子,皺眉道:「戒色……幫你開關門,並尋找時機把金蛇放了出來,是不是?」

圓通深深地盯了一眼沫兒,雙手合十道:「不,我提前將金蛇放進了柴房,只是讓他去餵了一次,並未讓他參與任何事。你放心,他什麼都不知道。」

婉娘燎好銀針,看了看窗外,慢悠悠道:「時辰到啦。」

圓通閉上眼睛,嘴角微泛笑意。婉娘拿出兩個鎖魂瓶,分別交於文清和沫兒,簡短道:「黑色先來,接十二滴。」然後將其中一支細長的銀針慢慢扎入圓通眉心,用另一支將其頂端向下按壓。

鮮紅的血順著銀針滴落下來,沫兒慌忙用鎖魂瓶接住。血滴落處,瓶身上的符號猶如動了一般,在殷紅中若隱若現,露出猙獰的黑紅色光芒。十二滴血液將瓶身全部包裹,並緩緩滲入,符號終於不見,瓶子變成了普通火漆封口的黑瓶。

一炷香工夫過去,婉娘拔出銀針,道:「好了。」

圓通睜開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拿過兩個小瓶子捧在手心,柔聲道:「丫頭,我要走啦。你可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沫兒心裡的不安愈發膨脹。小花貓不知何時溜了進來,跳上圓通的膝蓋,仰臉望著他,喵喵的叫聲中充滿了悲傷和不舍。

圓通將兩個瓶子捂在胸口,一手去攬小花貓入懷,用下巴蹭蹭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低聲道:「你要回去照顧她,知道嗎?」

小花貓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一下下地舔著他的手指。圓通陷入遐思。良久,才抬頭對婉娘道:「麻煩將這隻小貓一併帶給她。」

沫兒默默接過瓶子。婉娘抱起小花貓,道:「放心。」

圓通雙手合十道:「謝婉娘成全。」指著牆角那株枯木盆景,道:「這盆東西,圓通留著無用,就送與婉娘作為謝禮好了。」又打開抽屜,拿出一個荷包來,遞給文清和沫兒,「這些是那晚建平給懷香的酬勞,給兩位小施主買糕兒吃吧。」

文清連忙推辭,圓通嘆道:「我終究是個俗人。其實我有一事要麻煩兩位小施主,我看兩位宅心仁厚,希望能時不時回來看望下戒色。」文清回頭看看婉娘,婉娘道:「收下吧。」

沫兒覺得心裡堵得慌,忍不住道:「為什麼要這樣?方丈你其實可以……留下的。」

圓通微微笑道:「我在,對她來說終是牽絆。我走了,便不會有人以此相脅。況且,金剛一事既出,我不走,天地難容。」

沫兒不知說什麼好了。此事被揭穿,建平雖然一時羞愧而去,但時間久了,難保不會再因嫉恨而動什麼惡念。

文清抱了那盆枯木,三人告別方丈,看到戒色遠遠地靠在廊柱上無精打采,心下皆覺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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