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 龍涎香 四

做完龍涎香已經中午。柳中平稱早上來時已經讓隨行的夥計在溢香園定了位,一定要請他們吃飯。文清和沫兒一蹦三尺高,歡呼雀躍。

婉娘這個財迷自然也不推脫,只叫沫兒和文清去換衣服,柳中平帶了寶兒去洗手,婉娘自己逗弄著小花貓兒等他們。

聞香榭的門「哐」的一聲,被人一腳踹開。小公主一身青紗胡服,大搖大擺闖了進來,神態倨傲地瞟了一眼婉娘,道:「我的龍涎香做好了沒?」公蠣隨後跟著溜了進來,看著婉娘一臉歉意。

婉娘頭也不抬,道:「公主不知道擅闖民居是犯法的嗎?」

小公主從腰間抽出皮鞭,在空中甩了一個響兒,不耐煩道:「不要廢話,快說,龍涎香做好沒?」

沫兒換好了衣服,正好從樓上下來,一見小公主趾高氣揚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不等婉娘說話,自己便介面喝道:「你到底懂不懂規矩的?龍涎香是爺爺定的,你付錢了?如果沒付,就趕緊離了這裡,別在這裡討人嫌!」

小公主指著沫兒怒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敢這樣和我說話!」

沫兒學著她的樣子,板著臉指著她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敢這樣和我說話?哼哼,我是人,不是東西,你才是個不懂禮貌、盛氣凌人的東西!」

小公主氣結,瞥了他一眼,高傲道:「哼,懶得和你這樣的蠢人計較。」

沫兒吐了吐舌頭,也照樣學著道:「哼,懶得和你這樣的醜八怪計較。」

小公主一向自詡美麗,對自己的相貌相當自信,見沫兒說她丑,不禁火冒三丈,轉向公蠣喝道:「你是死的嗎?看到主人被欺負一句話都沒有的?」

公蠣顛兒顛兒地點著頭,結結巴巴勸道:「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婉娘逗著小花貓,站在旁邊笑盈盈地看著他們吵嘴。公蠣一見婉娘笑靨如花,不覺又痴了。

這邊小公主舉起了鞭子,沫兒連忙幸災樂禍道:「又要打人是吧?隨便你,你的跟班,打死了也是你的。打吧打吧,用力點。反正你大把錢,又有人哄有人疼,打傷打死個把小廝,再換新的就是了。」雙手抱胸,一副隔岸觀火的樣子。文清老實,以為沫兒火上澆油,連忙準備奪鞭子。

聽他這樣一說,小公主反倒放下了皮鞭,一臉怒意,道:「呸,你管我?我愛打不打!」公蠣縮在後面,小眼睛露出感激之色。

沫兒彎腰,做了請的姿勢,油腔滑調道:「請回。不送。」

小公主只氣得七竅生煙,待要發作,又不知說些什麼,只好蠻橫道:「誰說我要走的?公蠣,搬椅子來!」

沫兒眼珠一轉,恍然大悟道:「你不走,莫非你想來我們聞香榭里做個門房?」轉頭對婉娘道:「我們去吃飯吧。這裡交給這個門房看著,安全得很。」

小公主氣得半死,一聲嬌喝,揮著鞭子朝沫兒頭上甩去,文清在旁邊一把奪過,隨手丟給了公蠣。柳中平抱著寶兒從廚房那邊走了過來,看到小公主,頓時一愣。

沫兒躲在婉娘身後,叫道:「走啦,快餓死了——小討厭,人家要去吃飯了,你還不走?」最後一句卻是對小公主說的。

小公主暴跳如雷,挽起衣袖,正待衝上去替婉娘管教小廝,一轉頭,看到白衣飄飄的柳中平,霎時間猶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臉上戾氣全無,呆愣愣地看著他,喃喃道:「原來你在這裡。」

寶兒回過頭來,看到小公主,從父親懷裡掙脫下來,甜甜地叫道:「姐姐。」

小公主蹲下身,伸開雙臂,認真道:「不要叫姐姐,要叫小姨姨。」寶兒卻折了個彎,去抱住了婉娘的腿。

柳中平微笑道:「好久不見,姑娘可好?」

小公主訕訕地收回雙臂,眼圈紅了,低聲道:「不好,我到處找你。」

柳中平劍眉微揚,無奈道:「姑娘說笑了。」

婉娘放下小花貓,抱起了寶兒,笑道:「既然是老相識,不如一起去吃飯吧。」

柳中平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停住了,只臉色凝重地走了過來,伸手來接寶兒。哪知寶兒緊緊地抱住婉娘,不肯鬆手。如此一來,婉娘抱著寶兒,柳中平站在她身後,低聲和寶兒商量不要累到姨姨,顯得他們三人像是一家一樣。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奇怪,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公蠣和小公主眼神複雜,又是失望又是醋意。沫兒和文清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卻不知道怎麼回事。

婉娘顯然意識到了,笑吟吟將寶兒放下,柔聲道:「寶兒乖,自己下來走如何?」寶兒聽話地點點頭,文清上去拉了她的手。

沫兒催促道:「餓死了!走吧。」

婉娘走到前面,道:「小公主,一起去吃飯如何?」小公主卻不理她,只管淚眼矇矓地看著柳中平。

婉娘笑道:「柳公子,你怎麼得罪這位小姐了?還是我們先去,你好好給人家賠個不是。」

本來這是在聞香榭,婉娘作為主人說這話一點也不為過,但在小公主聽來,卻像是婉娘故意顯示她與柳中平的交情更深一般,一時醋意翻滾,將皮鞭重重地丟在地上,冷哼了一聲。婉娘也不在意,只管笑著帶著寶兒等人先走了。

公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伸著脖子看看小公主,又看看婉娘的背影。小公主喝道:「公蠣,到門口去!」公蠣連忙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這個被稱為小公主的,原本是鰲公的孫女。鰲公因祖上曾救過太宗皇帝,被封為世襲開國候,傳至鰲公已經第七代,只襲爵位,在朝堂並無實職,但鰲公在神都自有產業,並每年從朝廷按照從三品領取供奉,十分的逍遙自在。鰲公有八個男孫卻只有一個女孫,小名就叫「明珠」,打小兒也如明珠一樣捧著哄著,嬌慣異常,在家裡說一不二。七八月前,因為一件小事,賭氣離家出走,到江南遊玩。適逢柳中平帶著寶兒江南一帶求醫,兩人同乘一座遊船。但她性格刁蠻,因座位、飲食等不住與船家發生摩擦,柳中平看不過眼,便出面從中調停,並對她的不講理進行了勸解。她從小見到的,都是圍著她轉,不曾受過半分委屈,聽他教訓自己,先是不服,後來慢慢竟然漸漸轉為愛意,覺得只要跟了柳中平在一起,又安全又穩妥,便毫不矜持將這種愛意表達出來。

柳中平為她解決糾紛,原本是自己心裡煩悶,聽不得吵鬧,再說看她一個小女孩獨自出門在外挺可憐的,並無任何非分之想。後來見她目光有異,加上也沒找到醫治寶兒的良藥,便婉言告知兩人不可能,也不聽她的解釋,帶了寶兒自行離開。

兩人在嘉興相處不過十餘天,但對小公主來說,柳中平是她遇到的第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成熟大度,小事上不計較她的任性,是非面前不縱容她的蠻橫,見識高遠,言談優雅,正符合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意中人的一切想像。柳中平不辭而別,非但沒讓她斷了念想,情愫反而如噴涌的潮水,不可遏止,心裡暗暗發誓,走遍天南地北也要找到他。幾個月來,她將柳中平言語之中提到的長安、幽州、衡陽等地逛了個遍,也沒能找到柳氏父女,直至九月初,才失望返回神都。小女兒心思不好訴與人說,脾氣越發暴躁,新做了她跟班的公蠣便倒了霉,成了她的出氣筒。

柳中平當時只想著此生不會再遇見,哪知如此巧合,在聞香榭里碰上了,加上寶兒對婉娘的依賴,造成這麼個尷尬場面。

一時兩人都有些沉默。小公主嬌聲道:「人家找你好久了,沒想到你也在洛陽……你怎麼和聞香榭的老闆娘認識的?」後一句話里滿是醋意。

柳中平淡淡道:「我來聞香榭為寶兒求一款香粉。」態度客氣而疏遠。小公主跺腳道:「你……人家這麼辛苦,你一句話都沒有么?」

柳中平無可奈何,抱拳道:「明珠姑娘,在下知道你的一片心,但是年齡性格等確實不合適,我又帶著寶兒,請姑娘還是不要執著於此事。在下告辭。」說罷扭身便要走。

小公主沒想到好不容易找到他,竟然同上次告別時一樣,根本不容得她多說一句,一口就回絕了她,頓時激起了傲氣,冷然叫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早就改了心思了!」

柳中平微微一笑,頷首道:「如此甚好。姑娘保重。」嘴角微揚,眼神憂鬱,一張略顯消瘦的臉在陽光下稜角分明,那種不可言狀的俊朗飄逸剎那間讓小公主意亂情迷。

見柳中平轉身離去,不帶一絲猶豫,小公主頓時滿腹委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囁嚅了一下,終於大聲叫出來:「你看上了聞香榭的老闆娘,是不是?」

柳中平回頭,皺眉道:「明珠姑娘請不要胡亂猜測。」快步走出聞香榭。

小公主氣急敗壞,叫道:「等等我!」氣鼓鼓追了上去。正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公蠣一見,連忙閃到一邊,等兩人走出去,才將聞香榭的大門關了,躡手躡腳跟在後面。

柳中平無法,只好慢下腳步,等了小公主一起,但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婉娘等已經在溢香園等候。婉娘座位左邊,依次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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