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 龍涎香 一

天氣轉寒,聞香榭忙了起來。公孫玉容來定了一批新娘用的香粉花露,尚書省左丞趙文宇之妻趙夫人、禮部員外郎之女薛冰等十幾位達官貴人的女眷結伴前來,將聞香榭里的桃麵粉、薔薇粉、鶯語露、桂花油、心花鈿、青眉黛等一掃而空。婉娘見家裡存貨售完,便指揮黃三、文清和沫兒,每天里研磨、澄淘、壓榨、調配,忙得不可開交。

這一日,婉娘聽說南市附近的福善坊開了一家新的香料鋪子,就帶了文清沫兒步行去看。這家鋪子是一個天竺商人所開,五間臨街鋪頭一字排開,採用敞開式售賣形式,最裡面是貨架,上下層疊的推拉式桃木抽屜擺滿了各種天竺香料。幾個店小二都是天竺人,個個身著同款條紋長袍,頭戴高筒帽子,有一個的鼻子上還穿著亮閃閃的鐵環,引得沫兒追著他看了好久。

婉娘打開各個抽屜,不時拿起一種香料嗅嗅,或對著陽光細細觀察,但看了半天,也沒說要買什麼。跟在她身後的那個棕色皮膚的天竺小二已經有些不耐煩,不住東張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沫兒和文清看不出個所以然,只管坐在藤椅上,自己斟了茶來喝。婉娘看過一遍,才叫道:「兩個懶小子,過來!」

兩人不情願地去了,婉娘一一指點,這種樹皮是桉樹皮,這是西域甘菊,這種紫色乾花是薰衣草,這種亮黃色花朵是依蘭,這種暗綠花瓣是天竺葵,還有什麼乳香脂、檀香、迷迭香、絲柏、鼠尾草、佛手柑等,看得兩人暈頭轉向,除了鼠尾草樣子同老鼠尾巴相似而比較好認,其他的還是分辨不出,更不用提要達到婉娘要求的「閉眼通過氣味分辨香料」了。

天竺小二看他們沒有購買的意思,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婉娘見著家香料鋪子如此齊全,自然要抓住機會對文清和沫兒進行一番教育,直至將各種香料的效用、炮製辦法又講了一遍,聽得沫兒直打哈欠。

如此一來,半天的工夫過去了,店裡的客人已經被他們熬走了好幾批。天竺小二實在忍無可忍,走過來操著一口怪腔怪調的口音道:「這位娘子,你,買還是不買呢?」

終於給文清和沫兒解了圍,沫兒連忙道:「就是,你買還是不買?別耽誤人家做生意。」

婉娘左看右看,隨手拿了最角下一處抽屜了一條焦黑色扭曲狀的木頭道:「就這個吧。」

天竺小二生硬地道:「這個,十兩銀子。」

婉娘道:「二兩。這個東西哪裡值十兩?」

天竺小二氣急敗壞道:「這個,很遠地,拉來。很少見的。」

婉娘皺眉道:「這個一看就是陳舊了的,再放上幾天,只怕一點效用都沒了。不賣算了。」轉身就走。

一直坐在櫃檯後面品茶的掌柜走了出來,笑道:「這位娘子慢走。看這位娘子是個識貨的,就給個中間價,五兩,再低可是不能了。」這位掌柜高大身材,深目高鼻,一捧捲曲的大鬍子,一看就是個天竺人,沒想到官話講得如此好。

婉娘將兩個耳墜子晃得叮噹作響,嬌聲笑道:「掌柜既然說我識貨,我就不謙虛了。它雖然比較少見,也不過是因為路途遙遠難以運達而已。而且洛陽城內知道它用途用法的不會超過十人,這東西過了半個月,療效便要減半,我看你這個已經過了二十幾天了,要是再耽誤下去,你就是免費送給我我都不要了呢。」

老闆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果然識貨。成交!二兩銀子給你了!」

沫兒拿起看了看,完全就是一段枯木,有小臂粗細,一尺來長,輕飄飄的,聞起來並無香味,估計丟到街上都不會有人撿。

文清付了賬,將這段枯木收了,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顯然和沫兒一樣,懷疑婉娘是不是看走了眼。

婉娘帶著文清和沫兒走出香料鋪子,心情大好,甩著手絹兒哼著小曲兒眉開眼笑。沫兒疑惑道:「至於這麼高興嗎?我瞧著你今天這個買賣肯定虧了,二兩銀子買了根木頭橛子,你看那個天竺掌柜答應得多爽快!」

婉娘嘻嘻笑道:「沒承想能在這個鋪子里碰上這個東西,也算是發了個意外之財。」沫兒見她故作玄虛,故意賭氣不再追問。

一回到聞香榭,老頭兒就迎了上來,一腦門子的汗,皺著臉叫道:「婉娘,你要幫幫我,否則我就……」

文清和沫兒半個月沒見到他了,親切地圍上去叫爺爺,老頭兒只敷衍性地摸了摸他們的頭,一臉焦躁地跟在婉娘身後。

婉娘笑道:「有什麼事能讓你這個老傢伙煩成這樣?」

老頭兒摸著自己光光的腦門,懊悔道:「我這次惹到了一個小閻王了……」

正待細講,大門突然開了,一聲嬌斥:「老烏龜,你賠我的龍涎香!」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飛步衝進來一把揪住老頭的鬍鬚,又跳又叫:「你躲在這裡做什麼?你不賠我的龍涎香,我叫爺爺抓了你去熬湯!」卻是重陽節那天在邙山嶺上見到的那個丫頭。

老頭兒齜牙咧嘴地護著自己稀疏的鬍鬚,吸著冷氣叫道:「哎喲喲喲,小公主先鬆鬆手,鬆鬆手。」

小丫頭鬆開了手,雙手叉腰站著,柳眉倒豎,怒目盯著老頭兒,喝道:「誰要你多嘴的?說,你打算怎麼賠我?」

老頭兒似乎對這個所謂的小公主頗為忌憚,哈腰賠笑道:「小公主息怒,我這不正來幫您找龍涎香嗎?」婉娘三人不明就裡,只在旁邊看著。

一個臉兒乾瘦、小眼如豆的小廝扭扭捏捏地溜了進來,看到婉娘在前面笑盈盈地站著,一雙小眼不好意思地溜溜亂轉,雙手在衣服上擦來擦去,無處安放。小丫頭轉身訓斥道:「公蠣,還說給我當跟班呢,跑得這麼慢!小心本公主的皮鞭!還不快幫我搬了椅子來!」

婉娘似乎沒認出公蠣,並未表現出故人的樣子。

公蠣飛快地將一把椅子搬過來,還用衣袖拭拭,眼睛不時斜斜地瞟向婉娘。

小公主大咧咧坐了,把一條小皮鞭丟給公蠣,寒著小臉道:「去,把他給我抽二十皮鞭。」這小公主長得明眸齒,翹翹的小鼻頭,長長的睫毛,樣子十分可愛,卻眼神凌厲,表情驕橫。

老頭兒一個勁兒地賠禮,道:「小公主,我一定賠你一瓶龍涎香,比你那瓶還好,如何?」

小公主豎起眉毛,哼道:「不行!我就要原來的那瓶!公蠣,還愣著幹什麼?你想死呢!」飛起一腳,踹在公蠣的屁股上,蹬得公蠣一個趔趄。

公蠣回身賠笑道:「小公主,這……這樣不太好吧。龍涎香是鰲公送人了,和……他有什麼關係?」

小公主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厲聲喝道:「公蠣,你到底是誰的跟班?回去我就告訴爺爺,你不聽我話,還故意聯合了別人欺負我!」公蠣臉色刷白,拿著個皮鞭舉起放下,手足無措。

老頭兒顯然也沒了法子,無可奈何地苦著臉站在那裡。沫兒和文清在旁邊恨得牙根痒痒。

看公蠣舉著皮鞭一臉為難,小公主一把奪過,呵斥道:「叫你不聽我的話!」「啪」的一聲抽了過來。公蠣一聲尖叫,背後的衣服已經出現長長一條口子,露出白色的里襯來。

沫兒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搶過皮鞭,叫道:「你瘋了么?亂打人做什麼?」

這小公主沒想到有人竟敢奪她的皮鞭,愣了一愣,叉腰道:「你是誰?」

沫兒冷笑道:「我還要問你呢?你是誰?幹嗎來聞香榭大呼小叫?長得倒像個人,說是公主,還不如個夜叉呢!瞧你那一副臭脾氣的樣子!哪有這樣動不動就打人的?公蠣是你的跟班,賣給你了?」

小公主哪裡碰到過如此牙尖嘴利的人,也不知該回答哪一句,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頓足道:「你們欺負人!」竟然哇哇大哭起來。

婉娘笑吟吟走過來,遞給她一條手絹,朝老頭兒道:「你還沒介紹這是哪位公主呢?」

小公主淚眼矇矓地看了婉娘一眼,驕橫地撅嘴道:「你是誰?」

婉娘道:「小女子一介凡人,開了這間聞香榭,專門制售各種名貴香料。」老頭兒本來準備說什麼,聽了這話便不言語。

小公主收起眼淚,驕傲地說:「我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悶悶地說:「我的名字就叫公主。」接著指著沫兒厲聲喝道:「他是誰?」

婉娘道:「他是我聞香榭的小童。」

小公主恨恨道:「多少錢?我買了!」朝公蠣一瞪眼睛,「還不趕快去拿錢!」公蠣連忙訕訕地退出。

婉娘笑眯眯道:「小公主,我才是聞香榭的主人,我有同意將他賣給你嗎?」

小公主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婉娘,道:「反了天了!一個凡夫俗子竟然敢和我叫板,我叫爺爺發大水,淹了洛陽城!」

婉娘哇了一聲,表情極其誇張,驚道:「哎呀!不知這位名字叫公主的,爺爺是管理河道的么?」

小公主急聲道:「你……你……對我爺爺不敬,我……」

婉娘無辜道:「小公主說得哪裡話?我有哪句話對你爺爺不敬了?是你說要你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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