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還魂香 六

雨越來越小,天空漸漸放亮。一眾人眾星捧月地圍在劉老娘身邊,只有李義母子孤獨地站在柏樹下。

沫兒偷偷溜到劉老娘的椅子後面。她的身體籠罩著一圈青色的光,三魂七魄在裡面衝撞奔突,竭力想離開身體,卻被青光攔住。

休息了片刻,劉老娘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眼白渾濁,面如死灰。她緩緩掃過眾人,盯著劉大、劉二和劉大媳婦看了一會兒,突然對劉全道:「銀兩不是石頭拿的。」

劉全見劉老娘醒過來,早就想問這個事了,但看她身體虛弱,沒好意思當即追問。見劉老娘這樣說,忙叫李義母子過來。

趙氏拉了李義,站在劉老娘的面前,哽咽著叫了聲「大嫂」,劉老娘咳了幾聲,嘴角抽動了幾下,吃力道:「我憋著一口氣,就是為了給石頭一個清白。」趙氏頓時淚如雨下,李義慌忙用衣袖幫母親拭淚。

劉老娘接著道:「我生病這些天,多虧你們母子照顧。我哪能還讓孩子蒙受這不白之冤呢。」劉全聽著這話,便示意李義母子離開,劉老娘卻道:「石頭,好孩子,你先別別走,老娘有些事情要你幫忙。」

劉二訕訕道:「娘,既然不是他偷的就算了,我們回去吧。」三下五除二脫了身上的孝衣,轉頭對管事的劉全道:「三叔,這些靈棚什麼的都拆了吧。」其他人也趕緊將身上的孝除了。

劉全對周圍的人道:「都別看了,趕緊先把白綾等拆了要緊。」劉老娘卻擺擺手,厲聲喝道:「不用了。我有話要說,就在這裡好了。」這一句倒是說得中氣十足,和劉老娘平時的語氣大為不同,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劉全等人只好住手。

但說完這句話,劉老娘彷彿虛脫一般,又沉默不語了。劉大劉二手足無措,面面相覷。

劉老娘身體上的青光越來越亮,三魂七魄終於各安其位。

劉老娘晃了晃頭,似乎想讓自己清醒一下,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長聲嘆道:「乖蛋啊。」

劉二慌忙笑道:「娘,我在呢!這裡挺涼的,咱還是回家吧。」

劉老娘搖搖頭,咯咯地笑起來:「乖蛋,你小時候長得可好看了,娘最疼你是不是?」

劉二道:「當然,孩兒都知道。」

「你好吃懶做,吃喝嫖賭,坑蒙拐騙,娘都捨不得打你罵你,一有銀錢就偷偷給了你是不是?」

村裡的人聽聞劉老娘還陽,看熱鬧的、瞧稀罕的,幾乎都來了,黑壓壓圍著觀看。

劉老娘溺愛老二,在村裡都是出名的,從來沒這麼訓斥過他,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劉二臉兒通紅,偷偷斜睨一眼眾人,只有尷尬點頭。

劉老娘話鋒一轉,道:「大兒,你過來。」

劉大慌忙上去拉住老娘的手臂。劉老娘抬手摸了摸劉大的臉,道:「你覺得我偏心,所以心裡不痛快,是不是?」

劉大慌忙道:「娘,娘,我可不敢,弟弟他小,偏向他是應該的。」

劉老娘道:「你要是不喝酒,還算一個好孩子。只可惜啊,」她長嘆一聲,「你只要心裡不痛快,就要喝酒,喝了酒就打老婆。」她看了一眼在旁邊呆立的劉大媳婦,道:「媳婦,跟著我兒子,讓你受苦了。」

劉大媳婦呆了一下,低頭不語。

劉老娘道:「媳婦,你過來。」劉大媳婦慢慢地挪了過來。

劉老娘盯著媳婦看了看,嘿嘿笑道:「媳婦,你這半年變化真大啊。」

劉大媳婦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磕頭。劉老娘視而不見,對站在一邊的李義慈祥道:「石頭,祠堂裡面有紙筆,你去幫我寫個休書來。就說我兒劉大酗酒,性格暴虐,不適合娶妻,今日老母做主,送田氏歸家。」劉大媳婦放聲痛哭。

劉大大驚,叫道:「娘!你糊塗了?」

劉老娘厲聲喝道:「你還想怎麼樣?都是你不爭氣,自己沒本事,還酗酒打老婆!她跟了你,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沒?我勸你多少次,媳婦心地善良,吃苦耐勞,對我孝敬,對你體貼,可是你疼過她半分嗎?」

田氏聽了婆婆這話,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兒流下來,滴落在地面上。

劉大跪到田氏身邊,流淚道:「娘,我知錯了,我以後一定和媳婦好好過日子,這休書,還是不要寫了吧。」

劉老娘搖搖頭,道:「你上次酒醒了也是這樣說。晚啦。兒子,不是為娘的不向著你,你把她當個人看過嗎?嘿嘿,給不了她幸福,就放她走吧。」

劉大噌地站了起來,大聲叫道:「娘,到現在你還偏心!你永遠都只想著弟弟,他做什麼你都寵著慣著,而我呢?你和爹捨不得花錢,把錢都給了弟弟,給我找了這麼個丑得像夜叉的婆娘!如今你要死了,還要把我的婆娘也弄走!」

沫兒細看,田氏面色黝黑,腰身粗壯,五官雖然一般,但顯然也不至於「丑得像夜叉」。周圍的一眾人一看吵起來了,有勸的,有笑的,有起鬨的。兩個娘舅喝道:「劉大,你這個不肖的東西!作死么?」娘家的一班年輕子侄也圍了過來。

劉大一看,頓時軟了下來,重新跪在地上,一臉委屈。田氏在旁邊垂著頭一聲不響。

劉老娘閉眼靠在椅子上,一張臉像乾枯的老樹葉,溝壑縱橫,暗淡無光。休息了片刻,才慢慢道:「好吧,你埋怨便埋怨吧。我這麼個老婆子,過也過夠了,媳婦還有一大把的日子要過呢。」

李義拿了休書過來,劉老娘接過來看了看,對劉全道:「他三叔,你做個見證,過後去回老太爺。這個休書當你的面我按個指頭印子,便算起效了。」伸出細長枯瘦的食指,蘸了未乾字跡上的墨,在休書的右下角按了個指印。

這一按,似乎力氣又耗盡了,垂著頭過了良久才掙扎著抬起頭來。劉大直挺挺跪著,耷拉著眼皮,不知想些什麼。劉二仍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站在旁邊,一條腿還不停地抖啊抖的。

劉老娘清了清嗓子,嘶啞道:「他三叔,從現在開始,田氏便不是我劉家的媳婦了,對吧?」

劉全點頭道:「對,現在田氏已經和我們劉家沒關係了。」

劉全總覺得這件事透著怪異,也不知道劉老娘突然休了田氏,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好在旁邊靜觀其變。

劉老娘道:「田氏,你起來吧。多謝你侍奉我這麼些年。」說著看了看劉大,道:「大兒,那些銀兩你藏哪兒了?」

劉大渾身一震,叫道:「娘……娘!」

劉老娘緩緩道:「你藏起來就算了,不應該還污衊石頭。石頭忠厚善良,你這麼冤枉他,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啊。唉,你非逼著我說出來。」

劉大渾身冒汗,看著劉全在旁邊一臉憎惡,頓時倒頭如蒜,哭道:「娘,我真的是打算給您看病的,這錢我藏起來只是怕丟了。」

劉老娘道:「這我不懷疑,你也沒那麼壞,我想你原本是打算帶我看病的。」她嘆了口氣,轉向劉二:「乖蛋,錢呢?」

劉二瞪大眼睛,大聲道:「娘!剛才哥已經承認了,是他藏起來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劉老娘嘴角抽動,做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唉,都怨我教子無方啊。」劉全皺眉道:「劉二,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二梗著脖子道:「娘病糊塗了!我哪裡見過那些銀錢?」

劉老娘嘆道:「我知道你不承認。前天晚上,你哥籌措了錢回來,你就跟在後面,然後偷偷地把小豬崽子放出去了,又捏著鼻子吼了一嗓子,對吧?」

劉二結結巴巴道:「娘……娘……您怎麼……知道?」

劉老娘道:「乖蛋啊,你小時候又聰明又機靈,最喜歡搞怪,經常捏著鼻子學人說話。別人聽不出來,為娘的哪能聽不出來呢?」

劉老娘轉向劉大:「大兒,你聽到豬崽跑了,就迅速沖了出去,搬開院中枯井旁邊的石頭,將銀兩放在石頭下掏好的土洞里。是不是?」

劉大掩面痛哭:「娘,我雖然對你偏向弟弟有點不滿,但是真沒打算獨吞這些銀兩……我也沒有說謊,這些銀兩真的是丟了……」

劉老娘道:「你不知道,床旁邊就是窗戶,你衝出去後,我心裡惦記,就打起精神披衣坐了起來,頭靠著牆,正好可以看到大石頭的一個邊。」

「可惜啊,這時不止我一個人在看著。你放完了銀兩,就吼你媳婦,要分頭去找豬崽。你們倆出了門,乖蛋就進來了。」

劉二突然叫起來,道:「娘,你聽我解釋……」

劉老娘自顧自地說道:「乖蛋從土洞里掏出銀兩,還偷偷從窗戶看了看我。這時已經黃昏,屋裡也沒點燈,他沒看到我坐著呢。唉,要是看到也好了,說不定這事就沒啦。」

劉二拿到了銀子,心裡著實有些遲疑。老娘從小溺愛他,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這半年來,他在附近臭名遠揚,那些個親戚朋友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借」就別想了,連「騙」都騙不來了。偏偏他又過慣了好日子,如今老娘病重,家道敗落,看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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