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三魂香 一

大唐盛世,洛陽城中官府清明,百姓富庶,三十六行行行興旺,一百多個坊區商賈如流,井然有序,一片繁榮安詳氣象。

剛簽了賣身契的小夥計方沫兒,此刻正軟綿綿地躺在梧桐樹下的躺椅上,滿臉陰鬱,眼神戒備,看樣子若不是身體虛弱,恐怕直接就要跳起來逃走。他長眉入鬢,鳳目流轉,頭頂鬆鬆蓋了塊灑金帕子遮陽。若不是知情的,誰還看得出這端麗懶散的少年,卻是近日混跡街頭的落魄小乞兒。沫兒的身後是一棟精緻的三層木樓,門楣上方一塊黑底金字牌匾,上書「聞香榭」三字,襯得他更顯瘦小。

五月的陽光明亮而柔和,透過梧桐樹的巨大樹冠灑下點點光斑。老闆娘婉娘心情大好,一邊調配香粉一邊哼著小曲兒,一襲鵝黃襦裙紛飛飄舞,如同初春花間的粉蝶。另一個小夥計文清正在研磨新紅藍花,準備做胭脂用。

文清見沫兒鬱鬱寡歡,想說兩句關心的話,卻笨嘴拙舌,不知該說些什麼。

婉娘用簪子挑起一點香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得意道:「不錯不錯,我聞香榭的胭脂水粉,可是洛陽第一家。」

文清和旁邊挑揀花瓣的啞仆黃三連連點頭,沫兒卻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聲,鄙夷之色溢於言表。

婉娘不僅不生氣,反而拍手笑道:「好玩好玩!聞香榭里有了方沫兒,可有趣多了,不像文清,每次說話不超過三個字的。」沫兒頓時怒目而視。

轉眼之間,方沫兒來聞香榭已有七日。他今年九歲,自小兒父母雙亡,在尼姑庵中長到七歲,收養他的方怡師太去世後,便一直在洛陽城內外流浪,直至前些日子發生一些變故,才被迫賣身於聞香榭。

沫兒年紀雖小,但經歷世態炎涼,深知人心險惡,這次不得已賣身,情知該感激婉娘才對,卻暗懷戒備,唯恐婉娘收留自己有不良目的,但又無憑無據,心中一股邪火無處發泄,總是陰沉著臉,一副存心找彆扭的樣子,巴不得婉娘生氣不要他了,毀了賣身契,重新將他趕出去。

可是整個聞香榭里,黃三是個啞巴,文清只會賠笑,婉娘呢,一貫的陰險狡詐,彷彿她是老貓,他則是她手中的一隻小耗子,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笑嘻嘻的,一點都不生氣,氣得沫兒干著急。

文清研好了花瓣,小心翼翼看著沫兒的臉色,道:「你病了這些天,還沒在園子里走過呢。我帶你去後面玩怎麼樣?」

沫兒梗著脖子道:「不去!」

婉娘放下手中的活計,眨眼道:「真的不想待在我聞香榭里?」

沫兒硬邦邦道:「不想!」

婉娘優雅一笑,附耳過來,悄聲道:「在這裡,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都沒人當你是妖孽。」

沫兒鼻子一酸。「妖孽」一詞,沫兒已經聽到過多次。從小到大,那些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總在他眼睛裡出現,偏偏無人相信他的好心提醒,反而把他當做妖孽。

婉娘平靜地看著他,眼底不帶一絲嘲弄。

沫兒愣了片刻,突然握緊了拳頭,道:「我……我好心提醒過那個張龍,叫他不要騎馬,可他不聽,最終墜馬而死……為什麼那些人不怪張龍的固執,卻毫無來由地排斥我、責怪我?」他的眼裡冒出火來。

婉娘微笑道:「烏鴉因為能看到死亡,便被人痛恨,認為不吉。你說一個人死了,是怨烏鴉叫了,還是自己福薄命淺?世人寧願活在蒙蔽的世界裡,這才是原因。有些事,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做我們能做的,結果如何,由天來定。」

沫兒垂下頭,悶聲不響。

婉娘摸了摸他的臉,嘆道:「唉,你畢竟還是個孩子。」一股幽香從她的袖口傳來,手軟軟的,很舒服。

沫兒愣了一愣,一把打掉她的手,站起來瞪眼朝文清喝道:「走!」

文清囁嚅道:「什麼?」

沫兒不耐煩道:「你不是說帶我去後園嗎?」文清慌不迭起來,在前面帶路。婉娘在後面抿著嘴兒笑。

聞香榭主要經營胭脂水粉,主樓就是如今沫兒住的這棟三層木樓,一樓是正堂和待出售的貨物,樓梯下面是文清的卧室,旁邊有一個大魚缸,裡面養了四尾一尺來長的錦鯉;二樓東側是婉娘的卧室,沫兒住西側,中間幾間是儲存室,存放著一些名貴的香料;三樓卻落了鎖,文清說是倉庫。小樓的左側是廚房、蒸房和淘房,幾間連在一起,黃三就住最靠邊的一間,後面是幾畦菜地,種著各種菜蔬。

出了小樓後門豁然開朗,原來後面是個花園。其中一個池塘,足有三畝大小,一大半水面都被翠綠圓潤的荷葉覆蓋了;湖面有一座九曲橋,連著湖中的一個叫做「聽雨台」的四角小亭;湖邊四周種了楊柳,蜻蜓紛飛,蛐蛐兒鳴笛,蛤蟆兒鼓噪,還有兩隻黃鶯兒站在枝頭上唱歌呢。沫兒摩拳擦掌,恨不得現在就爬上去捉它下來。

繞過池塘再往前走,卻是一片花叢,中間一條小徑,右側是一座假山,左側是一叢叢的牡丹芍藥。可惜此時牡丹花期已過,只聽文清介紹這是「二喬」,那是「白玉」,這是「獅子頭」,那是「紅繡球」,以及「姚黃」、「魏紫」等。

沫兒看著一朵花兒也沒有,就失去了興趣,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走了幾步看到假山後伸來的枯枝上掛著一串串紫紅色的漿果,依稀記得似乎在山野中吃過,味道酸酸甜甜的還不錯,便伸手摘了一顆放進嘴巴里,果真挺甜的。

文清正要帶沫兒去看「枯枝牡丹」,一轉臉看見沫兒已把一顆小果子丟進嘴巴里,正砸吧味兒呢,慌忙大聲喝道:「不能吃!」

沫兒只道文清小氣,並不理他,又摘了一顆,文清伸手「叭」地把果子打落在地。

沫兒聳起眉毛,指著文清正要痛罵,卻突然覺得舌頭不聽使喚了,發出的音竟然全是「啊啊呀呀」。文清臉漲得通紅,拉著沫兒就跑。

一會兒工夫,沫兒的整張臉已經麻木了,不僅說不出話,連眼皮都睜不開了。文清連推帶抱才把他拉到中堂的椅子上坐下。

文清尖聲高叫婉娘,不見回答,又咚咚上樓。沫兒坐在椅子上,雖然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心裡卻清醒得跟明鏡兒似的。此時喉嚨也開始發緊,竟連個「啊呀」也發不出來了。

沫兒這幾日正同婉娘慪氣,不同她講話。這時卻巴不得婉娘趕緊出現。

樓梯上傳來文清沉重的腳步聲和婉娘窸窸窣窣的裙擺聲,伴隨著文清急促的呼吸聲和婉娘的輕笑聲。

一股幽香撲面而來,沫兒知是婉娘來了。

只聽文清問:「怎麼樣?」

婉娘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吃吃笑道:「好一個貪吃的傢伙!」

回頭對文清說道:「不要緊,幸虧只吃了一個,不然就麻煩了。你去拿些冷水幫他敷一敷。」

文清誠惶誠恐,深感失職,慌忙去打了水來,一遍遍給沫兒敷臉。

婉娘等人去吃晚飯,沫兒還獨自斜靠在椅子上敷臉。

幾乎一個時辰過去,沫兒的眼睛才能勉強睜開。眼見著晚飯也吃不得了,便示意文清拿了銅鏡來照,卻見整個小臉腫得猶如發麵的盆兒一樣,錚明透亮,連鼻子都陷進去了,嘴巴舌頭還是麻麻木木無一點知覺。眼睛就更不用說了,完全就是一張大餅上划了兩條縫,簡直比大齙牙、麻子臉的張麻子還要丑上十分。沫兒差一點將銅鏡摔了。

正鬱悶糾結,只見黃三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婉娘也春風滿面地出現在了樓梯上,一邊下樓一邊笑道:「盧夫人,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文清,斟茶來。」

文清扶了沫兒的手臂站起來,沫兒一甩手自行走開。文清斟茶不提。

盧夫人看起來可不太好,黛眉緊皺,臉色蒼白。她身著白色錦緞襦裙,同色披帛,卻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連帽大氅。

婉娘讓了座,問道:「盧夫人所為何事?」

盧夫人看看沫兒。婉娘道:「但說無妨,這是我新招的小廝。」

盧夫人這才輕啟朱唇,說道:「我有一事相求,若聞香榭幫我完成心愿,自當重謝。」

婉娘笑道:「我聞香榭只是賣些胭脂水粉罷了,何德何能,敢應夫人一個求字?請先將事由說來聽聽。」

這盧夫人的相公叫做盧占元,字逸軒,原是長安人氏,現在帝都任吏部侍郎,平生謹小慎微,從不敢有一絲差池。三個多月前,有一人晚間登門拜會,原本打算不見的,那人卻道是盧家故交,自稱叫做盧護,在門房處苦苦哀求。盧夫人見其可憐,就叫僕人領了進來。哪知盧占元一見那人,竟欣喜異常,當晚就宿在書房,與他高談闊論,相談甚歡。

盧夫人只道老家來客相公自然高興,便叫奴僕每日里好生招待。這盧護學識淵博,為人謙和有禮,上至管家下至廚婦皆一視同仁,且出手大方,常買了禮物送與眾人,對盧夫人也是一口一個「嫂嫂」,尊重有加,所以不日便得到盧府上下交口稱讚。轉眼過去月余,盧護竟不提離開一事,每天與盧大人同進同出,同宿同眠,形影不離,倒像是他們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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