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赤瞳珠 十五

鐵鍾嘆了一口氣,默然不語。江源也嘆了一口氣。

公蠣心裡明白,強笑道:「沒事,反正在息壤之上,水淹不了,我只當在這裡清修好了。」

唯獨明崇儼是個直性子,道:「新鑄的劍,缺少魂魄。」他首先醒了過來,吃了一把冥蝦,恢複很快。畢岸躺在阿隼懷裡,意識已經清醒,但臉色蠟黃,無力講話。

水勢越來越大,漩渦之中除了水草,開始出現打爛的船舷、檁條、被淹死的雞鴨,甚至還漂著幾隻鞋。

毫無疑問,地動已經開始,外面房倒屋塌,百姓受損。眾人看著水流,默默無語。公蠣看著鐵鍾花白的頭髮和畢岸蠟黃的臉,心中五味雜陳,故作輕鬆道:「你們走吧,不用管我。我水性最好,淹不死的。」

畢岸費力地動了一動,他看著公蠣,朝洞頂指了指。公蠣仰頭向上看去。

洞頂之裂縫,透過來的光線已經微弱,不再刺眼。

公蠣心想,像一顆兩頭尖中間圓的杏核。

——不是杏核,這是一隻眼睛!

公蠣深吸了一口氣,念道:「八卦瓠,八重天,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蹤無影,無生無死;三足蟾,三隻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鐵鍾、江源等齊刷刷揚起了臉。

金蟾的三眼,與八卦瓠的法眼是重合的。剛才被公蠣桃木珠子逼得閉上的玉眼,正是八卦瓠上陰陽魚的眼睛,而這隻水眼,是金蟾額頭的第三隻眼,也是八卦瓠位置的中心。

之前連方儒也計算錯了,把水中對應的漩渦當成了水眼——水眼並不在水中,而在頭頂,方位屬水。

那兩顆昏暗的玉眼,已經移動得離水眼只有三五尺近,再晚半刻工夫,它們便要重疊在一起。

公蠣伸出手腕,小白蛇飛快地吐出了兩顆桃木珠子。公蠣朝畢岸點了點頭,道:「你放心。」手指用力一彈,桃木珠子划出一道弧線,射入了水眼之中,卻偏了一點點。

天崩地裂般一陣巨響,一個浪頭打過來,祭台劇烈搖晃,眾人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

玉眼距離水眼更近了些,邊緣已經靠近。

公蠣有些心慌,手指顫抖起來。畢岸艱難地開口道:「穩住。」

公蠣想起兩人對著梧桐樹葉彈射紫茉莉種子,胖頭在一旁加油助威,鼻子一酸,發出一聲怒吼。

桃木珠子準確無誤,打中水眼正中心之位。

轟隆一聲,對面千瘡百孔的石壁一整片地坍塌下來,一堆人尖叫著順水衝出。原來是那些等候撤離的教徒,有的抱著衝散的棺材木頭,有的只是拚命撲騰,好幾個被捲入漩渦之中,瞬間不見。

但水位終於不再上漲。畢岸支撐著坐了起來,艱難道:「鐵大,你和江公子,帶這些人,走。」

鐵鍾黑著臉道:「你別以為我原諒你了。你先走,我再來試試木赤霄。」

畢岸還要說什麼,卻無力地躺下了。阿隼發出一聲鳴叫,忽然變換成人聲:「懇請鐵大和江公子聽我家公子安排,及時將激流引回河道。」

有畢岸和阿隼在,公蠣心安多了。他挺了挺胸,大手一揮,說了句相當豪氣的話:「時辰不早,請鐵大以百姓為重。」他轉頭碰到江源的目光,兩人相視一笑。

公蠣忽然想起,問道:「你外公他……還好嗎?」

江源低下了頭,眼裡泛出淚光,低聲道:「我外公昨晚去世了。可惜,我沒能陪在他身邊。」不等公蠣再問,他拍了拍公蠣的肩,轉頭大聲道:「鐵大,還是聽畢公子安排。」將木赤霄交給阿隼,道:「阿隼,這裡交給你了。」

阿隼拍拍翅膀化為人形,遍身的血痕觸目驚心。

江源外公昨日傍晚病情忽然惡化,江源心急如焚,想到外公吃了那日私藏的冥蝦,病痛有所減輕,便又私自行動,從明府密道潛入金蟾陣中。誰知此去是永別,外公積重難返,竟然就此仙逝。

江源昨晚一離開金蟾陣,便得知了此消息。他當初接近公蠣、勾結巫教、聽命「明崇儼」假冒方儒,唯有給外公治病一個目的。如今外公仙逝,江源悲痛之餘也逐漸冷靜下來。他比公蠣要聰明得多,一旦想到一點便很快將整個線索推理清楚。

江源判斷,從昨晚的對打來看,明崇儼對他和公蠣都說了假話,似乎有意造成兩人誤解乃至反目,從而對「明崇儼」帶領一眾術士進入金蟾陣的動機產生了懷疑。

江源糾結再三,還是無法置公蠣於不顧,便強壓悲痛於天未亮時潛入明府察看,雖未找到什麼明顯的證據,卻發現了被囚禁的阿隼。

以畢岸的安排,是讓阿隼借外出公幹遠離洛陽這個是非之地。但阿隼忠心耿耿,哪裡肯獨自逃生,明裡拗不過畢岸,暗裡卻仍留在洛陽。「明崇儼」一直將畢岸阿隼視為巫教發展的最大障礙,如今見阿隼落單,馬上找人傳訊雲「共商剿巫大計」,將阿隼騙入明府囚禁了起來。

江源救出阿隼之後,將各自掌握的訊息相互交流,對地下之事更加心驚,兩人一同進入金蟾陣,幾經周折找到祭台,剛好看到假明崇儼正對鐵鍾痛下殺手,便出現了剛才啄瞎他眼睛的一幕。

教徒們在水中翻滾沉浮,又有幾個沉入水中。鐵鍾拿出一片薄薄的鐵葉子,踩著滑入水中。鐵葉子瞬間長大,變成一葉小舟。

鐵鍾不善表達感情,只拱了拱手道:「保重。我送了他們,這就回來。」尹獲爬在地上,伸手哭著叫道:「舅舅……」

鐵鍾眉頭一皺,伸手將他拉了上來。江源抱上明崇儼也上了小舟,看著鬼面雲姬皺了皺眉,帶著一種十分古怪的表情說了一個字:「你?!」

鬼面雲姬堅決地搖頭,又輕輕地點頭。

江源輕輕嘆了一口氣。公蠣心中強烈地不安起來,忙往別處看去。

明崇儼伸著脖子,喘著氣叫道:「小掌柜,小掌柜!你可得,可得活著上去啊,還,還欠我一頓謫仙樓的酒呢。」接著沖畢岸擠了擠眼,道:「那個,就是你的,好兄弟?不錯!不錯!」他伸了個大拇指。

公蠣「呵呵」地傻笑。畢岸忽然掙扎著道:「明公子,離痕姑娘,在修善坊明珠巷的聞香榭。」

明崇儼張大了嘴,結結巴巴道:「她,她……她沒死?」

畢岸點點頭。他不過是配合離痕演了一場戲,劍並未真正刺中離痕。

明崇儼手舞足蹈,興奮得像個孩子。

原來離痕早已察覺方儒動了殺心,想擺脫卻苦於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幫手,那晚畢岸一到,離痕便開始安排,兩人共同製造了離痕假死之相,在柳瓶兒和文生的幫忙下,逃離了方儒的控制。

教眾們看到小舟,已經撲騰著遊了過來,七手八腳,你拉我拽,瞬間將小舟站滿。鐵鍾叫道:「走了!」手中鋼釘突然變長,朝祭台一撐,順著漩渦的方向旋了出去。

公蠣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叫道:「鐵大,石牌和棺材是怎麼回事?」其實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心底總希望那是假的。

鐵鍾等已經走遠。

公蠣撿起一塊石牌,看到上面殘缺的「意」字,心中莫名難過。

畢岸嘆了一口氣,道:「方如意,是方儒的私生女兒。」

方儒二十歲時,偶爾一次酒後放縱,同城外一個酒家女子一夜雲雨,之後酒女竟在他不知的情況下生下一女。酒女勉強將孩子養至一歲,孤兒寡母的生活實在難以為繼,便去尋找方儒認親。而他此時正野心勃勃,哪裡允許這種可能導致自己身敗名裂的事情出現,遂將酒女騙至自己的私家小院,誘了她喝下毒酒後,將她埋入後院做了花肥。

但當他打算對孩子下手時,小女孩恰好醒了,一睜開眼睛便望著方儒笑,並張開肥嘟嘟的手臂要「抱抱」。血緣真是最神奇的東西,方儒將她抱起的那一刻,便再也下不去手了。

小女孩因此被留了下來,寄養在大同坊如意巷的方員外家。

方儒雖無法公開身份,但暗地裡對這個女兒疼愛異常,特地將她起名叫做「如意」。或許在面對女兒之時,他顯露出的才是真正的慈愛和善良。

哪知方如意長到十五歲,卻意外得了腦疾,僅僅半年,便香消玉殞。方儒痛不欲生,將她屍身放入紅漆棺木,利用巫術鎖住魂魄,並以血菌絲捕捉活人活物,滋養她的魂魄,從而導致迷魂谷一帶常發生獵戶失蹤案件。

而那些中了冥花蠱的女子,便是方儒為了復活方如意,而找的試驗品。

公蠣嘆了口氣,心裡還是控制不了的難過。阿隼道:「她身上的味道,是能夠保持屍體不腐的靈蛇果香。這種果香,同丁香的味道十分相像,但更為綿長誘人。」

公蠣苦笑了一下。大凡野生的奇花異草,多有猛獸守護。而靈蛇果,便是蛇類守護之異果,它的香味,對蛇類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難怪公蠣只要嗅到阿意身上的味道便忍不住痴迷,卻原來是靈蛇果的作用。

公蠣道:「那孟瑤呢?我曾經親眼看到她同孟瑤共用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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