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蛟龍索 四

這是個天然的灰白色山洞,不同於往日遇到的千魂格、八卦瓠等,並無可破的法眼,唯一的出路便是找到出口。但除了紅水暗溪和墜落的入口,整個山洞竟如銅牆鐵壁一般,沒有一絲能夠通往外面的縫隙。公蠣嘶嘶地發出蛇語,企圖召喚附近的生物,卻發現這些聲音根本傳不出去;趁著那人不備時化為原形,溜著石壁慢慢往上爬,一次甚至已經爬上頂端,卻因為打磨過的石壁太過光滑而摔了下來,更不用說洞口還壓著鏡子一般光亮的沉重青石條。

摔了幾次,公蠣徹底沒了脾氣。從早上至今,公蠣茶米未進,再經過剛才一場聲嘶力竭的吼叫,只覺得飢腸轆轆,心慌無力。但那人只從得知冉虯獻祭,先是又哭又笑,對著山洞自說自話,接著神情委頓,縮成一團,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猶如木雕石刻。

公蠣無法,只好盤腿坐下,慢慢平復心境,做了一陣吐納。果然心慌癥狀減輕了許多,只是更加飢餓。

那人已經不再癲狂,而是痴痴獃獃,蔫頭耷腦。他不招惹公蠣,公蠣自然也不搭理他,不過看到他的悲傷後,對他的戒備不知不覺降低了許多。

山洞裡突然亮了些。公蠣還以為有人來了,連忙站了起來,仰頭朝上看去。正在此時,只覺得身邊一陣風刮過,接著聽到那人罵道:「笨蛋,脫衣服,快點撈啊!」

公蠣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那人的手兀地出現一個簡陋的笊籬,朝著公蠣丟了過來,接著只見他光著膀子,斜著身子,拉得鏈子緊繃,白袍裹在一個草編的笊籬上,朝著紅水探去。

暗溪的水不知何時漲了幾寸,同時閃閃發光,猶如一條晶瑩的玉帶,在黑暗中流光溢彩,美麗異常。公蠣從未見過如此異象,不由驚得呆了。

那人下手極快,撈出一笊籬磷光點點的東西,飛一樣拋在一塊較為平整的大石之上,動作嫻熟,一氣呵成,嘴裡還不忘罵道:「笨蛋,你想餓死自己呀?快點撈!用衣服裹住笊籬!」

公蠣這才發現,所謂的漲水,是一層厚厚的小蠕蟲,形狀介於蝦米和螢火蟲之間,半透明的身體發出點點紅光,層層疊疊浮在水面上。

公蠣忙學著他的樣子,脫去外衣將笊籬裹上,還未下水,只見光點盡數消失,暗溪恢複了原狀,但水色清亮許多,沒了剛才的濃稠感。

那人已經撈了好幾笊籬,嫌棄地嘆道:「蠢貨啊蠢貨!」

原來這紅水經過千百年的流動,竟然生出一種冥蝦來。冥蝦平時沉於紅水深處,只在每日亥時三刻浮上水面。而且冥蝦無毒,營養豐富,最適合充饑使用。

公蠣見他情緒平復,便搭訕道:「這個東西,可以吃嗎?」

那人十分無禮,嗆聲道:「不吃撈上來做什麼?每日就這麼一次機會,全然給你浪費了!」

公蠣不滿起來,回嗆道:「你既然知道冥蝦浮上來時間有限得緊,怎不早提醒我?」

那人呸道:「我憑什麼要告訴你?」

要是擱以往的脾氣,公蠣自然一句都不會吃虧,可是自從胖頭死後,公蠣不知不覺沉穩了許多,當下自嘲道:「算了,兩個出不去的人,還計較什麼。」走到暗溪旁邊,細心地觀察水中的動靜。

紅水之中乾乾淨淨,不見一條生物,那些冥蝦,彷彿不存在一般,連個殘餘的殼都沒有留下。

而紅水之中,別說活物,便是水草也不能生長,為何能生出這種發光的冥蝦呢。公蠣百思不得其解。

那人忽然開口叫道:「喂喂!小掌柜!」

公蠣轉過頭去。那人招手道:「你過來,我看看。」

他發起瘋來動作極快,手上力度又大,公蠣哪裡敢靠近,只帶著點戒備,遠遠站著,問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愣了一愣,眨眼冥想了一陣,喃喃道:「我是誰?」

公蠣這下認定,他確實腦袋有些問題。

那人皺起眉頭,雙手在腦袋上亂抓,將頭髮揉得像個雞窩,過了一陣,忽然跳起來叫道:「我想起來了!我叫方儒!」

他手舞足蹈,欣喜異常,先叫一聲「方儒」,再自己回答「哎」!樂此不疲。

公蠣見他瘋得厲害,懶得搭理,只管繼續研究紅水之中的冥蝦。

那人瘋了一陣,忽然安靜了下來,窸窸窣窣來到一汪水面前,看著水裡的影子獃獃發愣,偶爾低聲嘟囔一句,全是些聽不懂的瘋言瘋語。

出去無望,公蠣覺得很是無聊,看他依然對著水面發愣,忍不住開口道:「你認識冉老爺嗎?」

那人眼珠骨碌碌地轉,不知在想什麼。公蠣懊悔地敲著自己額頭,自言自語道:「明明知道不對勁,就不應該跟上來。真蠢!」

那人猛地抬起頭來,雙眼放光:「明明?」他張開雙臂往公蠣身上撲來,不過有鏈子牽引著,只在離公蠣不遠的地方揮舞手臂。

公蠣嚇得後退了一步,道:「什麼明明?」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眼神明亮起來,同剛才的迷茫散漫大為不同:「明明,我是明明啊。」

公蠣簡直不知說什麼好,沒好氣道:「你不叫方儒嗎?怎麼又叫明明了?」

那人眼裡的困惑一閃而過。公蠣譏諷道:「莫非你小名兒叫明明?」

誰知那人聽了,興高采烈地豎起了大拇指:「小掌柜你好聰明!我說我怎麼想不明白呢!我叫方儒,小名明明。嗯,一定是這樣,沒錯。」

公蠣又好氣又好笑,道:「那我該叫你明明,還是叫方儒?」

他認真地想了想,道:「你還是叫我明明好了,聽起來舒服。要不,」像個孩子一樣眨著眼睛道:「你叫我拐子明吧。」

公蠣嗤之以鼻。

那人嘆了一口氣,恢複如常,道:「你叫我拐子明便好。以前白胖子老虯就這麼叫我。唉,以前只要他叫我拐子明,我便暴跳如雷,可如今他不在了,我反倒喜歡上這個名字了。」

「拐子」在民間俚語中,有姦猾、古怪的意思,這人明明長得玉樹臨風,風姿神異,卻被稱為「拐子明」,兩人關係自然非同一般。公蠣早想打聽冉虯的事情了,忙往前走了幾步,仍站在一個他夠不到的地方,問道:「你同冉老爺是好朋友?」

拐子明笑了笑,眼神落寞:「好朋友算不上,只能算是冤家。我認識他時尚且年輕,他性格古怪,我行為乖張,兩人自然好不到哪兒去。常常一見面就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然後他拿錢出來,我們倆一同去找好吃的,然後下次見面再打……兩人相互看對方不順眼,但一有事他第一個上來幫我……就是那種見了煩,不見了想……你說是好朋友,還是仇人?」

原來只要不問起他的名字,他還算是正常。

拐子明沉默了一陣,又苦笑道:「你不懂。」

公蠣忽然很想跟人說一說胖頭的事兒,低聲道:「我懂。有那麼一個人,我從來不覺得他重要,隨便吆喝他,不高興便拿他撒氣,趕他不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但不管我做什麼,他永遠無條件支持我……可是幾天前,他出了意外……這時候我才覺得,他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

他抬起眼睛,像個迷路的孩子。拐子明卻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這麼說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不過你這個比較無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有什麼趣味?還是我同老虯,打打鬧鬧才好玩。」

公蠣有些不服氣,道:「胖頭才好玩呢,我們一同去看野狗打架,他支持瘦弱的那隻……」話一出口,公蠣覺得有些幼稚,忙打住不說。但見拐子明饒有興趣,便繼續道:「他非要支持瘦弱的那隻,我自然支持強壯的那隻,然後我便將他一個月的工錢全部給贏了過來……」

拐子明聽得津津有味。公蠣索性一股腦地講了很多關於自己和胖頭的趣事,當年如何在碼頭賣大力丸,如何坑蒙拐騙,甚至把胖頭那天發生意外的情形也講了一遍。

拐子明或附和,或分析,或嘲笑,卻未露出一絲同情之色。公蠣莫名覺得輕鬆,這麼多天來壓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

公蠣的描述中,自然少不了畢岸的名字。拐子明聽了之後,道:「你提到的畢岸,也很不錯,是個可信賴的朋友。」

公蠣老老實實道:「不錯自然是不錯的,他救過我多次,對我也好,只是么……」

拐子明打斷道:「只是你不怎麼信任他。你懷疑他救助胖頭不力,懷疑他對你好別有用心,但同時又肆無忌憚地揮霍他對你的包容。」

公蠣尷尬地道:「不是……正是。」

拐子明撫掌笑道:「這個也好玩,我要是有這麼個朋友,我定然天天虐他。」

兩人的關係不覺拉近了許多。拐子明已經全然沒有剛才的瘋癲,見解獨到,言語犀利,倒是一個不錯的談伴。

公蠣不願多提畢岸,岔開話題,道:「我當初同冉老爺認識,是在一個堂館之中。」說著將同冉老爺有關的事情講了一遍。

拐子明神態漸漸凝重,臉色陰沉得像要擠出水來。特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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