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冥花蠱 十三

大半個時辰的工夫,陶家姑娘被燒死,黃長青、常芳、胡鶯兒三個知道實情的人投水,四條活生生的人就此魂歸西天。

阿隼自責不已,後悔沒能及時出手制止。畢岸卻道:「常芳和胡鶯兒,從一開始便沒打算活著離開。即使今日能夠帶他們回去審問,只怕結局會更加慘烈。」

公蠣已經難以用震驚二字形容。他同常芳不過幾面之交,難說有什麼交情,但就此看他墜潭自溺,心中難受之餘,還有諸多的不解。對公蠣來說,吃喝玩樂以及容貌便是畢生的追求,他難以想像到底是什麼支撐常芳,他竟能面帶笑容沉入弱水潭,而不肯對從事的事情透露半個字來。公蠣想,所謂的「視死如歸」,大概就是常芳這種樣子吧。

而對胡鶯兒,除了以上感覺,還有一種突生的惺惺相惜之感——正如自己對容貌的追求,同她對男色的欣賞並無區別,只不過,只不過——她是女人,公蠣是男人而已。

一個男子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對阿隼低語了幾句,又急匆匆下山。阿隼遲疑了一陣,道:「公子,杜家村人集中在路口,非要離開村子,高陽他們攔也攔不住。」

畢岸似乎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懊惱地拍了一下額頭,急促道:「快放他們走。」

阿隼急道:「放走?那這條線索可就……」

畢岸斬釘截鐵道:「快傳命令,走留自便!」男子匆匆下去傳令,畢岸追著加了一句:「通知高陽,弟兄們也趕緊撤離!」

阿隼卻心有不甘,繼續勸說道:「要是走了,再追查起來可就麻煩了。不如下個禁令,杜家村人暫時不得離開村子,等我們查案結束,再……」

畢岸忽然怒了,道:「再耽誤下去,不定多少人葬身於此!」

阿隼一愣,道:「我去看看村裡有無走不及的老弱病殘。」飛身沖了下去。

公蠣站在一塊石頭上朝下望去,只見遠處狹窄的山路上,黑壓壓全是杜家村的村民。

畢岸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過了一盞茶工夫,阿隼滿頭大汗又回來了,道:「杜家村人已經走得乾乾淨淨,弟兄們也已安全撤離。」

畢岸終於長吁了一口氣,道:「好。」

公蠣好奇道:「這麼快?」

畢岸道:「他們應該早有準備。」能夠讓一個村子的人背井離鄉逃離祖輩居住的地方,顯然極不尋常。若不是有人告誡,便是村民們早已知道鏡廟沉入弱水預示著什麼。或許千百年來,村民們世世代代,已經隨時做好準備逃離家鄉,而逃離的信號,便是鏡廟沉入弱水。

阿隼道:「祝家三口和陶家老爹,已經護送城中,暫且安全。」

畢岸點點頭,臉上露出疲憊之色,道:「去查下典籍,看能否查到更多關於鏡廟、鏡神的記載,傳說也可。」這個時候,他才會顯出一個年輕人的力不從心。

公蠣心中忽然覺得愧疚,上去將他懷中的老太爺接過來,誰知手腳發軟,竟然趔趄了好幾步,差一點將老太爺拋進弱水潭裡去。

阿隼氣惱地揪住公蠣,喝道:「你就是跟著來搗亂的是不是?」

畢岸沉下了臉,道:「阿隼,不得無禮。」

阿隼口不擇言,急道:「公子,你確定螭龍公子就是他?」

公蠣聽到「螭龍公子」四個字,心中一動,只覺得這個名字熟悉之極,卻不知道在何處聽過,下意識反問道:「螭龍公子是誰?」

阿隼指著公蠣,氣惱道:「你看,你看,他……」畢岸嚴厲地看了他一眼,阿隼將未說完的話生生地咽了下去,氣呼呼地捶了石頭一拳:「到底是誰?——我是說今天的陣法被啟動的幕後主使,真沒想到,巫教的人竟然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寧願死都不肯透露一點訊息。」

畢岸道:「他們不是巫教的人。」

阿隼驚愕道:「不是巫教的人?」想了想道:「也是,若是巫教的人,絕不會這般行徑。他們是另外一股勢力。」

老太爺抽搐了一下,發出幾聲哼哼。公蠣叫道:「趕緊救醒他!他定然知道杜家村的情況!」話一出口,公蠣已然知道是廢話:若是能夠救醒,畢岸早就出手了。

身後的弱水潭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個不講究的人大聲喝湯並吧嗒著嘴巴。畢岸眉頭深鎖,遲疑了片刻,從懷中拿出一根銀針,朝著老太爺的百會穴扎去。

老太爺痛苦地呻吟著,渾濁的眼睛慢慢睜開來。公蠣驚喜道:「他醒了!快問快問!」

老太爺循著聲音轉過頭來,但眼神卻空洞地落在公蠣身後的遠處。阿隼伸出雙手晃了晃,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原來他已經失明了。畢岸輕聲道:「老太爺,我是忘塵閣的畢岸,你感覺好一些沒?」

老太爺渾身戰慄如同篩糠,嘴唇哆嗦了良久,卻只發出幾個含糊的音節。阿隼沮喪道:「他不行了。」

公蠣急道:「趕緊帶他去城裡,瞧個郎中才好。」

畢岸無奈地解釋道:「郎中要醫得活,早就去了。他不能離開這裡。」

潭水忽然發出一聲尖利的鳴叫,猶如牧笛破音,水面劇烈蕩漾起來,巨大的水泡翻滾著上來,又吧嗒一下破碎,散發出一朵朵白色的水霧。

竹子的根部露出濕漉漉的一截,公蠣驚叫起來:「水位在下降!」

畢岸和阿隼對水潭的變化熟視無睹,兩人的腦袋幾乎貼在老太爺的臉上,專心地分辨著他含糊不清的聲音。

汩汩聲不斷,水位越來越低,鏡廟倒塌的亂石漸漸顯露出來。老太爺忽然一蹬腿,乾嚎了一聲,手臂直直地指著公蠣,兩眼一翻斷了氣。

公蠣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指指指著我做什麼?」

阿隼半跪在地上,沮喪道:「線索又斷了。」公蠣見他手臂垂落的方向還指著自己,連忙跳開,看到他指上那塊黑斑很是顯眼,帶著幾分替他不值的口吻,道:「這就死啦?唉,還老太爺呢,村裡人太不義氣,也不說留下一兩個照顧一下。」說完卻有些奇怪,兩根手指拈起他的衣袖,疑惑道:「我昨天在動穴里明明看到是左手上一塊黑斑,怎麼變右手上了?」

畢岸將他左手的衣袖捲起。他的左手好好的,瘦骨嶙峋,猶如雞爪。

阿隼向來信不過公蠣,嗤道:「看花眼了吧。」伸手去拿老太爺的美人面具。

面具紋絲不動,原來已經同老太爺的臉長在了一起,他身上的大紅斂衣前襟上面血跡斑斑,完全失去了光澤。這種情形,同高氏當初一模一樣。公蠣猜測道:「……莫非老太爺才是這次陣法啟動的真兇?要不就是他暗中勾結巫教,只是事情敗露,他自己遭受重創,連帶常大哥和胡鶯兒……」

公蠣不敢用手去摸,便指揮阿隼道:「你擦拭一下,他那塊斑是塗上去的還是長在手指上的。」阿隼果然用力摳弄他的右手,道:「黑斑是沁入皮肉中的。」

公蠣不服氣道:「我絕不會看錯,當時他的手突然出來,嚇了我一跳,就是左手。會不會,他昨日被人調包了?」

說話的工夫,潭水已經完全消失,留下一個大坑,坑底除了亂石,還有新鮮的淤泥和凌亂散碎的屍骨,已經難以分出是人骨還是獸骨。公蠣在心中念了一聲佛號,低聲道:「常大哥安息,那幾兩銀子,我一定換成紙錢燒給你。」

畢岸忽然皺了皺眉,抓起老太爺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湊到他的脖子處聞,道:「是個女人。」

公蠣一愣,道:「女人?不會吧?」連阿隼也將信將疑。

畢岸拿出一副白手套,道:「馬上驗屍。」

阿隼依言,將老太爺平放在地上,除去衣服。公蠣連忙捂上眼睛,嘀咕道:「不能看,不能看……」

他倒不是因為「非禮勿視」,而是在他心裡,女子的裸體應該是美麗而有彈性的,像這等雞皮鶴髮、蓬頭厲齒的,實在不忍直視。

只聽阿隼道:「公子所言不錯,果然是個女人。」

畢岸疑惑道:「看牙齒不過十六七歲,但皮膚、臟器老化得厲害。」公蠣偷偷張開手指縫,剛看到老太爺皺巴巴的手臂,連忙又合上了,道:「還是回去交給仵作檢驗好了……」

話音未落,畢岸將他往後一推,並沖阿隼叫道:「小心!」

一股藍色火焰騰空而起,阿隼躲避不及,眉毛被火燎了一半。屍體燃燒起來,發出刺鼻的焦糊味道,老太爺猶如復活了一般,慢慢佝僂起身子,又伸展開來,很快燒得只剩一堆灰燼。

公蠣捂著眼睛哇哇亂叫。毫無疑問,老太爺的身體里,一開始便被人放置了能夠自燃的裝置,只是等這個儀式結束而已。

畢岸用劍尖在骨灰里劃拉著,刨出一件東西來,卻是一截被燒得黢黑的指骨。公蠣放開手指縫,口裡只管亂念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太爺已經升天,你就不要再折騰她老人家了……」

阿隼已經驚叫起來:「是墨金!」他倒轉刀背,在指骨上一敲。指骨表層裂開,露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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