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冥花蠱 八

阿隼趕車,畢岸和公蠣坐在了車裡。

仍然是那輛棺材制式的靈車,厚厚的金絲楠木,拉上車簾之後密不透風,如此熱的天氣,卻感到一絲絲涼意。

公蠣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是因為珠兒的問題驚嚇過度還是因為馬上要見到阿意情緒激動。

畢岸的臉冰冷得像塊石頭。公蠣遲疑了幾次,想問問木赤霄找到了沒,卻不敢開口。

公蠣偷偷將車簾打開一條縫。花枝招展的行人,琳琅滿目的店鋪,撲面而來的熱浪,像一幅色彩過於濃郁的畫面,從眼前飛馳而過。但所有的人,皆對這輛奇異笨重的馬車視而不見。

馬車駛出了安喜門,走過一條高拱石橋。城中喧鬧的聲音突然變得無聲無息,層疊的山石和濃密的樹木,彷彿夢中一般影影綽綽。

車在一處高大的宅院前停下。畢岸跳下了車,公蠣連忙跟上。

但等畢岸走向那座斑駁的石門時,公蠣明顯遲疑了。牆壁風化得厲害,布滿綠苔的地面,石縫中亂七八糟的荒草,無一不顯示宅子的古老。而最為關鍵的是,公蠣莫名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

大門開了。裡面綠樹成蔭,寂靜陰暗。公蠣打了個寒噤,道:「阿意……阿意住在這裡嗎?」

阿隼道:「就在裡面,進去看看吧。」不由分說推著公蠣走了進去。

三人來到第一間廂房的窗前。窗色不透,大白天竟然看不到屋內的情形。公蠣欲要伸手去摸,遲疑了下,又自己收了回來。

畢岸拿出一個紅色蠟燭頭,遞給阿隼。阿隼點燃,冒出一絲青煙。

公蠣的耳朵靈敏地捕捉到了一絲響動,激動道:「怎麼回事?」

灰暗的窗欞慢慢亮了起來,屋內的情形一覽無餘。一具白骨慢慢地從已經漚朽的雕花木床上坐起,手撩秀髮,動作嫵媚而恐怖。

白骨鬆鬆垮垮地披著一件綉有紫色丁香的長袍,款款走了幾步,探身看著窗外,目視著公蠣,張口道:「幾時了?」她只有黑洞洞的眼窩,但公蠣直覺,她看向的是自己。

熟悉的丁香花味,嬌憨之中帶著一絲霸道的動聽聲音,只是花瓣一般的紅唇已經不見。

怪不得畢岸推推拖拖,總是不帶自己去找阿意。

畢岸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公蠣,不等他發問,道:「一個月前的晚上,我在距離如林軒不遠的荒灘上遇到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阿意,但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別,同你拿回來的手絹上的味道一樣。我也不知道她家在哪裡,從見到時起,她便只會說這一句話。」

公蠣嗅著那股清香芬芳的丁香花,喃喃道:「是她,正是阿意。」他怔怔地看著阿意。阿意仍然在重複那句話:「幾時了?」

畢岸扭頭對阿隼道:「去看看珠兒。」

阿隼走過一叢亂蓬蓬的荒草,手裡燃燒的青煙飄向東廂的一個房間。

公蠣機械地跟著畢岸,彷彿自己的意識也跟著死去。

東廂一個窗子亮了。一具死人骨架歪在床頭,一動不動。她身上的衣服公蠣很熟悉,正是珠兒早上的衣著。

畢岸俯了俯身,隔窗柔聲道:「珠兒,你還好嗎?」

白骨一顫,慢慢轉過頭來,並扶著桌子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畢岸,眼窩之中流下兩行清水。

公蠣朝著窗子撲過去,卻被彈了回來。畢岸輕聲道:「我用盪離之術隔斷了這裡對外的聯繫。這些房屋裡,有道家正統的凝魂符和蘇媚精心調製的凝魂香,可使得她們殘存的意識不至於散去,比在外面要好一些。」

白骨細長的指手骨緊緊抓著窗欞,下巴抬起,發出無聲的吶喊。

公蠣抱住腦袋,蹲了下來:「昨晚……昨晚真不是我約的珠兒。有個男人,走路像柳大,但長得卻一點不像……」

畢岸道:「我知道。」

公蠣激動道:「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誰?我一定要抓到他,給珠兒報仇!」看到畢岸點了點頭,公蠣的激動瞬間轉化為了驚愕:「你知道!你竟然知道!你知道他同珠兒約會是想要害珠兒,竟然不提前抓了他?為什麼?」

他越說越悲憤:「你和阿隼才是殺死珠兒的兇手!」

畢岸眼睛黯淡了下去,道:「我錯估了形勢,以為珠兒暫時是安全的。」

公蠣指責道:「你上次也一定看到了她的異樣吧?可是你卻瞞了下來,害得我以為是我眼花!」他忽然想起蘇媚,頓時面如土色,「蘇姑娘……蘇姑娘她……」

畢岸沉默了一陣,道:「是,蘇媚這些天一直幫我布置這個地方,可她……她感染的冥花蠱卻比她自己所知嚴重多了。」

周圍死一樣寂靜,偶爾聽到枯枝落下的聲音。

白骨怔怔地看著公蠣,忽然開口道:「龍哥哥,幫幫我。」聲音小而清晰。

公蠣不再害怕,看著珠兒已經變成骷髏的面容,忽然激動起來,叫道:「她們沒死,她們沒死!」他抓住畢岸和阿隼的手臂,用力搖晃。

畢岸任憑他掐得生疼,阿隼卻甩開了,鄙夷道:「這個還用你說?」

燭頭燃盡,窗子重新變得灰暗。

這個墳墓一樣的古宅,一共「住」著四個人,除了珠兒和阿意,還有一位婆婆,一位婦人。

阿隼一一介紹:「婆婆的孫女,十年前被巫教擄走,她一直在尋找巫教的蹤跡,不知得罪了巫教哪位人物,被人下了冥花蠱,等我發現的時候,她已經骨化嚴重,只好帶了她到這裡來。這位婦人,是偷東西導致的。活該她倒霉,可能剛好偷到了巫教高手。」阿隼嘆了口氣,掃視著周圍黑乎乎的門窗:「若蘇姑娘的冥花蠱得不到有效控制,她只怕也要住到這裡來了。」

公蠣的眼淚終於出來了。

阿隼視而不見,踢了一腳地面上倒著的獸頭,狐疑道:「公子,這個冥花蠱,你說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麼厲害?」

畢岸終於趁著公蠣抹眼淚之時,抽出了被掐得發紅的手臂:「冥花蠱,是巫術之中毒術的一種,以人身體作為陪葬的容器,即冥器。因其多選擇一些妙齡少女下手,所以稱為冥花蠱。」

公蠣終於能夠說出話來:「阿意和珠兒,還能救嗎?」

畢岸看著他:「或許能。」

公蠣挺了挺背:「如何救?」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沒了,乾巴巴的眼睛像藏著一小股火。

畢岸看向古宅背後高聳的邙嶺:「破了這個祭祀。」

公蠣深吸了一口氣:「你剛才說的毒術,我記得我看過的,卻沒有講到冥花蠱。」

畢岸道:「你看的那些只是皮毛,巫術高深莫測,若要破解,先要參透其中精要。這些內容,全在《巫要》之中。」

畢岸說得對,不能逃的,只能面對。

從古宅回來的路上,畢岸詳細講述了關於冥花蠱的猜測。

兩月前,公蠣尚在如林軒里瀟洒快活,畢岸同阿隼仍在四處搜集關於巫教的線索。

活死人案件,最開始,是城郊一個偏遠山村杜家村一個五歲的女童中了邪,連日哭叫不止,直哭得聲音嘶啞口鼻出血。女童聲稱,村子裡好多個女鬼,要將全村的人都吃掉。阿隼剛好在附近查案,便留心看了一眼。孩子可能受了驚嚇,並無什麼毛病,不過聽到她指名道姓說村裡一位姐姐是鬼,有些好奇,臨走之前,去了這位姐姐家。

一見之下,阿隼大吃一驚,忙回城叫了畢岸,連夜潛入杜家村。

公蠣猜到結果了:「她……同珠兒一樣?」

畢岸緩緩道:「不錯,女童口裡的這位鄰家姐姐,姓陶,已經全身骨化,沒了自我意識,卻能照常走路、說話。」

公蠣狐疑道:「村裡的其他人,都沒發覺嗎?」

畢岸道:「這種活死人,常人是看不到的。那個女童,或許是有特殊視力,偏偏看到了。」這驗證了公蠣的猜測:這種冥花蠱,中蠱的人自己沒有發覺,周圍的人也不會發覺,只有下蠱的人才能看見並操控活死人;旁人只會覺得此人性格大變,家人也以為她是病了,卻不曾想已經變成行走的死屍。

公蠣啞然,半晌才道:「然後呢?」

畢岸道:「因為白天出現在村子裡比較顯眼,天未亮我同阿隼便回城了,回去置辦了行頭,假扮成走街串巷的貨郎,當天傍晚,又來到杜家村,卻發現陶姓女子不見了。」

公蠣好奇道:「失蹤了,還是死了?」

畢岸道:「不知道,整村人諱莫如深,一問三不知。她家只有一個父親,說她去了外地走親戚。可是我當時留了人在村口把守,並未見她出村。」

公蠣又問:「那個小女孩呢?」

畢岸道:「小女孩中了邪,口歪目斜,痴痴傻傻,已經不再哭鬧。」

公蠣嘀咕道:「這事果然有些奇怪。」

畢岸道:「第一次發現這種情況,我十分驚訝。便囑咐阿隼,留意城裡城外其他地方是否異常。再後來,直到在調查王瓴瓦死因的時候事情才有了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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