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冥花蠱 七

公蠣沖回忘塵閣,將自己像塊抹布一樣甩在竹榻上。他覺得身體像被抽空了一樣,軟綿綿的無一絲力氣,明明大熱的天,卻一陣陣地發冷。

一杯熱茶重重地放在公蠣面前的石桌上。阿隼板著一張臉,帶著幾分厭惡道:「看清了?」

不用問,公蠣也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阿隼的拳頭握得咔咔直響,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口氣平和一些:「公子總是說,一些事情讓你知道了於事無補。不過我覺得事情跟你有關,你還是必須了解清楚。」

公蠣用手擤了鼻涕,哭了起來:「珠兒不是我害死的,昨晚也不是我約的她……」

阿隼雙眼冒出火來,手按在石桌上,逼視著公蠣:「你能有個大老爺們的樣子嗎?不許哭哭啼啼,不許嘮嘮叨叨,閉嘴,聽我說。」他聲音不高,但藍灰的眼珠子如閃電一般,帶給公蠣一種天然的恐懼。

公蠣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

阿隼所講的前半部分,並無什麼特別。同公蠣小心翼翼、竭力迴避的想法一樣,無非便是太平盛世之下暗流涌動,巫教橫行,荼毒生靈。巫教經過官府的數年打擊,已經多年銷聲匿跡,但自去年開始,巫術重新在底層民眾之間興起,特別是洛陽城郊、偏僻山區,巫術害人以及巫教信徒修鍊帶來的各種詭異事件層出不窮。這三個月來,畢岸同阿隼已經經歷好幾起此等事件,無一不是同巫教有關。

阿隼點出了幾個,什麼伊陽縣紅衣女自焚事件,雙橋鎮活埋事件等等,至於什麼失心瘋、暴斃之事更多。而洛陽城中,除了公蠣所經歷的種種巫教事件,如今涉及人數最多、後果最為嚴重的,便是類似珠兒這種情況的「活死人」案件。

公蠣聽到「活死人」三字,渾身打起了擺子:「活……活死人?」

阿隼道:「活死人是民間的叫法,實際上,這種人是中了冥花蠱。」

公蠣想起剛才提到銀線蠱和花蠱,疑惑道:「蠱術,不是南詔國、苗疆才有的嗎?」

阿隼嗤道:「給你的書都白看了!照你的說法,那些西域巫術是怎麼傳入中原的?」

公蠣吃了個沒趣,訕訕又問:「冥花蠱是什麼?」

阿隼不耐煩道:「這個要問公子,我不懂。」頓了一頓,又道:「或許跟剛才那個香囊有些關係。」

公蠣想起珠兒,眼圈又紅了,再想到美艷的蘇媚,一陣心悸:「巫教給人下這種蠱毒,用來做什麼?」

阿隼神色凝重了起來:「祭祀。用活人祭祀,你懂嗎?」

用活人祭祀,人祭。

公蠣反應過來,飛快問道:「祭祀誰?」

阿隼用鼻子哼了一聲,道:「總算問了句靠譜的。洛陽城下有隻三腿金蟾,聽說過嗎?」

洛陽金蟾,多次出現在老龜的故事之中。據老龜講,人稱洛陽地脈奇異,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商周魏晉皆建都於此,實際上,是因為洛陽地下有一隻巨大的金蟾,使得此地紫氣升騰,山川形勝,最是適宜成就霸業。雲上古時期,洛水之濱集天地靈氣生出一隻三足金蟾來,因洛陽地脈豐益,金蟾逐漸長大,並與山河樹木連為一體,今日已經不可方物,難以估量,每年的吐納足以影響洛水的漲落等等。

老龜講得煞有介事,公蠣聽得嗤之以鼻。以公蠣的理解,若是真有修行千年的靈獸,早已修成正果,最不濟也像公蠣這樣修個人形出來,怎麼可能仍然潛於洛陽地下呢。老龜對公蠣的質疑很是生氣,卻講不出足以讓公蠣信服的理由。

但從阿隼口中講出,公蠣卻覺得一點都不可笑。

阿隼道:「這隻金蟾在地下已數千年,已經同山石土地長在了一起。」他用力跺了跺地面,道:「如今腳下,到底是真正的土地還是金蟾的身體,誰也不能確定。」

公蠣想起老龜的話,喃喃道:「邙嶺,邙嶺是它的背部。」怪不得民間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表面看邙山雄渾逶迤,土厚水低,宜於殯葬,原來有金蟾背負,自然是塊風水寶地。

公蠣正要繼續發問,忽聽阿隼道:「你聽!」

兩人側耳細聽。王寶同幾個孩子在借口玩耍,隱隱聽到他們唱的童謠:「蟾兒動動,人兒靜靜;蟾兒醒醒,城兒空空。蟾兒一蹬腿,閻王吃小鬼。蟾兒一動嘴,洛陽變成灰……」

原來不是鳴叫的「蟬」,而是指地下的金蟾。公蠣琢磨著這幾句童謠的含義,阿隼道:「據說金蟾體內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但金蟾已經多年不動,誰也不知道它是否還活著。」阿隼頓了一頓,又道:「也有人稱,所謂三足金蟾,是先古高人按照金蟾三足鼎立之勢布的一個巨大陣法,並非真有這麼個金蟾。不過到底是不是真的金蟾都無所謂,總之這個金蟾陣就在下面。」

公蠣明白過來了:「莫非巫教的所謂祭祀,是想要喚醒金蟾?但不知道金蟾是否活著,所以他們找了些符合條件的女子作為祭品,投給金蟾……」

公蠣忽然想通了一個問題:昨晚的所謂落井,便是這項祭祀活動的一部分!而流雲飛渡隔壁的古井,或許便是通往金蟾體內的一個通道。

但阿隼接下來一番話,讓公蠣更加震驚:「那些中了冥花蠱的女子,只是陪襯,而你,龍公蠣,才是這場祭祀活動的重心。」

公蠣正準備衝去流雲飛渡,聽了這話又站住了:「你說誰?我?」

阿隼道:「裝有冥花蠱毒物的香囊,莫名其妙出現在忘塵閣。若不是公子發現及時,剛好院子內外撒了雄黃,抑制了銀線蠱和花蠱的發揮,只怕你要跟珠兒一樣了。」

公蠣發傻一般地瞪著他。

阿隼道:「對了,我請教過公子了,他說,銀線蠱和花蠱,散發出來的味道,會讓人肌肉萎縮,至於是不是銀線蠱鑽入了人體內,如今尚無法確認。」他往石凳上一坐,伸長腿蹬在梧桐樹榦上,看著公蠣。

公蠣頭上沁出一層汗珠子。從巫琇到攰老頭,從趙婆婆到玲瓏,從窨讖鼓到蛇婆牙,從千魂格到日前差點困死在裡面的八卦瓠……還有這個莫名其妙的蠱毒香囊,真是防不勝防。

他連忙咬緊牙關,竭力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窩囊,嘴硬道:「那個香囊,也許不是給我的呢……」

阿隼哼了一聲。公蠣耷拉下眉毛。若要有人以香囊方式在忘塵閣內投送冥花蠱,目標非公蠣莫屬——只有公蠣才喜歡這些不三不四的小玩意兒。

阿隼不再咄咄逼人,道:「洛陽城中,不止是巫教一股勢力。狐族,已經沒落的攰氏,還有莫名其妙的力量,共同攪動這個漩渦。而這個漩渦的中心,就是你。」

公蠣惶恐地看著他。阿隼看著他的樣子,想要發火又忍住了,嘆了口氣道:「算啦。可能也沒我說的這麼嚴重。」

公蠣不顧小妖的白眼,厚著臉皮去了流雲飛渡。

畢岸站在花棚下,正拿著一包香料放在鼻子下嗅。蘇媚站在一側,歪著臉,專註地看著他的臉,兩人熱烈地討論著,真真兒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蘇媚看到公蠣過來,笑著要小花又捧了一盅茶過來:「龍掌柜不要跟小妖一般見識。」

公蠣不敢看她的臉,但一低頭看到她的手,更覺心驚肉跳:「不會……不會。」

蘇媚舉起手看了看,粲然一笑,轉頭對畢岸道:「我自己還是看不到,只是感覺手上的皮膚稍微有些發緊。你瞧著怎麼樣了?」

蘇媚竟然是知道的,公蠣十分吃驚。

畢岸拿起她的芊芊玉手仔細看了看,道:「還是再調整兩味,增加一味。天生雪蓮減少一錢,焚心蟲焙乾增加三錢,地精靈魄果取汁,火上淬鍊後提其粉末,混合以前幾味藥材,以蜂蜜調製,分十丸,每晚子時服用一丸。」

看公蠣聽得一愣一愣的,蘇媚笑著解釋道:「我想試一試,看能否找到冥花蠱的解法。」

原來日前畢岸曾找蘇媚請教花囊里的香料,蘇媚聽他為找到冥花蠱的解藥犯愁,便趁他不備,自己以手為引,偷偷試了試花蠱和銀線蠱。她自己瞧不見,又沒有輕重,所以手和臉都沾染上了。

畢岸慍怒之中帶著疼惜,訓斥道:「冥花蠱這種東西,能隨便試嗎?」輕撫著她手上的異常部位,命令道:「以後沒有我的同意,不許以身試藥。」

蘇媚嘴巴一撅,看似要反駁,但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卻乖乖地道:「是。」又問道:「你說發現有人中了冥花蠱,能否帶我去看一眼?」

畢岸卻道:「你別操心這個,趕緊調養好自己要緊。」那模樣,分明是一個疼愛妻子的郎君的口吻。

公蠣頓時忘了正事,酸溜溜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好上的?」

畢岸假裝未聽到。蘇媚卻抿嘴一笑,嗔道:「龍掌柜別胡說,畢公子還沒答應娶我呢。」眼睛卻只管斜睨著畢岸,神態嬌媚,眼神潑辣。

畢岸頓時紅了臉,別過頭去。公蠣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心想要是有個姑娘這般對自己,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遂捅了畢岸一拳,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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