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八卦瓠 三

公蠣一步步倒退著,出了珠兒的房間,站在大太陽下,卻冷得渾身發抖。

腦袋裡面如同一把銀針在攪動,疼得公蠣臉部肌肉不受控制抽動起來,但意識卻很清醒,並未暈厥。透過衣服,公蠣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臂上一個個烏青的鬼面蘚爆了出來,逐漸連成一片。

珠兒死了。那個活潑、倔強、心靈手巧的珠兒,那個牙尖嘴利、永不服輸的珠兒,那個公蠣曾經意淫嫁給自己的珠兒,那個唯一信任公蠣的珠兒,就這麼死了!

公蠣的耳朵嗡嗡作響,直到胖頭過來找他:「老大,燒雞!第一鍋出爐,還熱乎著呢!」

公蠣呆愣愣地看著他。胖頭得意地晃著油紙包著的燒雞:「叫上珠兒姑娘一起嘗嘗?」並探頭朝房間望去。公蠣倏然反應過來,一把扳過胖頭的臉:「走……快走。」

胖頭不明所以,看公蠣腳步虛浮,臉色極為難看,忙上前扶著。

公蠣抓著胖頭的手臂,下意識朝街口逃去。可是胸口如同壓著一塊大石,每抬一步都呼吸困難,走得極為艱難。

胖頭急道:「老大你這是要去哪裡?鋪子還開著門呢!」他看著公蠣的臉,賠笑道:「跟珠兒姑娘吵架了?」齜牙咧嘴揉著公蠣掐住的部位,「珠兒姑娘可是把你當自家哥哥看呢。這幾個月你情緒低落,她擔心得不得了,天天念叨……」

公蠣再也走不動了,瞠目結舌地瞪著胖頭,淚水在眼睛裡轉了幾轉,竟然自己乾涸了。

胖頭終於從公蠣的抓握下掙脫出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手臂上被他抓得青紫的手印,吸吸溜溜道:「走吧,我去替你給珠兒姑娘道個歉……」

腦袋的痛感減輕了些。公蠣做了一個深呼吸,慢慢折回身,嘶啞著嗓子一字一句道:「帶楊鼓,到我們家。鎖好珠兒家的門。我就在,在這裡守著。你去找畢岸,或阿隼。」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忘塵閣,打烊。」

胖頭已經發現了他的不對頭,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公蠣忽然發出一聲怒吼:「快去!」

街上一切如舊,只是幾家店鋪打烊而已。小妖回來了,看到杵在裁縫鋪子前的公蠣,禮貌地問了個好,遲疑了一下,便忙活去了。李婆婆的茶館大門緊閉,偶爾拉開一條門縫,也飛快地重新關上。公蠣如同木雕泥塑,坐在楊珠兒家門口,不吃不喝,從早上一直到午後。

看到畢岸的身影出現在街口,公蠣再也堅持不住,直豎豎倒在了地上。

公蠣不知自己到底是清醒還是昏迷。他看到胖頭手忙腳亂地把自己背到房間,聽到畢岸的低語和風吹過梧桐的聲音,但卻感覺自己在一片濃霧中踽踽獨行,荊棘叢在抽打著自己的臉,濃霧背後無數兇狠的眼睛冒著點點綠光。

公蠣知道,他們在等候時機撲殺自己。但公蠣手無寸鐵,無處躲藏,只有額上的蛇婆牙發出一陣陣刺痛……

公蠣渾身冒汗,在一片令人眩暈的光團中醒了過來。窗外一陣雞啼,竟然到了第二日的黎明。

胖頭正靠著床邊打盹兒,涎水滴得老長。公蠣一動,他便醒了,爬起來滿臉驚喜道:「老大你醒啦?燒雞在外面籠蓖里,我這就端過來。」

公蠣撐著坐起來,道:「畢岸呢?」

胖頭口氣輕鬆道:「珠兒家裡發生盜竊案,畢掌柜忙著呢。不過幸好珠兒不在,家裡也沒丟什麼東西。」

公蠣一愣,瞬間明白,畢岸隱瞞了珠兒已死的消息。

看著胖頭像一隻護崽的老母雞,進進出出,又是端茶又是擺碗筷,公蠣心裡舒暢了些,掙扎著下床,起身往珠兒家裡走去。胖頭要跟來,卻被公蠣喝止了。

天色蒼黃,洛陽城尚未完全醒來,只遠遠傳來些賣早點的梆子聲。珠兒家大門緊閉,悄無聲息,並不見畢岸等人的身影。公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珠兒家門口,卻站住了,手伸出又放下,遲疑起來。

對面李婆婆家大門發出輕微的響動。顯然,她正躲在門後偷窺。

公蠣無心理她,正要推門進去,大門忽然開了。

珠兒穿著家常衣服,一手扶著門柱,一手拉著門栓,看到公蠣,粲然一笑,施禮道:「龍掌柜早。」

公蠣愣在了原地。珠兒繞過他,嫻熟地取下裁縫店的門板,將燈籠和招牌布幔掛上。

對面李婆婆已然忘記了掩飾,露出半邊臉,目瞪口呆地看著珠兒,那一臉的難以置信,如同見鬼了一般。

珠兒淡淡看了一眼,道:「李婆婆也早。今日不做生意嗎?」

李婆婆渾身一顫,差點摔倒,手忙腳亂拿起門後的一隻水桶,訕訕笑道道:「做呢。今日起晚了,茶湯都沒準備。」

公蠣用力掐了一把自己手心,好久才憋出一句話來:「珠兒……早。昨天……」

珠兒極其自然地接過話頭,微微笑道:「昨天有些不適,便休業了一日,去城外白馬寺上香許願。誰知晚上竟然失竊,害得畢掌柜忙了半宿。」說話之間,嘴巴微微嘟起,帶著一絲嬌羞。

公蠣看著她嬌嫩的嘴巴,一時間忘了心中疑慮,神態恢複了正常:「今日感覺怎麼樣了?」

李婆婆似要說什麼,看了公蠣的反應,張開的嘴巴「吧嗒」一聲合上了,飛快將剛拎出的水桶水瓢等物塞回門後,手搭涼棚看了看天,敷衍道:「今日天氣不太好,我回去睡個回籠覺。」鑽回店鋪,「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珠兒將衣料擺弄好,道:「龍掌柜,我看你精神大好了,改日我做一件新衣服給你吧。」拉一起一匹白色布匹摩挲著,道:「這個是新進的雪緞,質地極好,用來做罩袍最好不過。」她眼睛明亮,表情真摯,除了帶著些疲態,模樣神態同以前一模一樣,絕無半點摻假。

楊鼓耷拉著腦袋蹲在牆根下,鬆鬆垮垮的四肢不自然地疊在一起,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著街外,嘴裡不知嘟噥著什麼,聽到兩人談話,照樣一動不動。

公蠣腦袋有些混亂,用力揉了揉眼睛,勉強笑道:「好,到時你要幫我做成當下最時興的樣式。」

珠兒抿嘴一笑,轉身回了店鋪忙活,將做好的綉品往屋頂的竹竿上懸掛,露出一截滾圓的手臂,白白嫩嫩,並無異常。

公蠣恨不得上前去摸一摸,好證實自己看到的沒錯。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公蠣呆了片刻,折身回去,剛走到流雲飛渡門口,一盆水嘩啦潑了出來,若不是公蠣跳得快,只怕要淋個落湯雞。

小妖拎著盆子,吐舌嬌嗔道:「大清早的,你怎麼垂頭喪氣一副倒霉相?」

公蠣有心事,懶得同她玩笑,抖著腳面上的水珠沒好氣道:「你才一副倒霉相呢!」不過他見小妖笑容明媚,又開心了些,探頭往流雲飛渡看去:「你家姑娘呢?」

小妖癟嘴道:「管你什麼事兒?」嘴裡說著,卻開開心心地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公蠣:「我瞧你……這是好徹底了?」

公蠣見她關心自己,忙皺起臉,一手按住太陽穴,做出極其痛苦的表情:「唉,還是不行,頭疼得厲害。」

小妖眉頭一皺收了笑容,扭身回了流雲飛渡。公蠣自覺討了個沒趣,正要離開,卻見小妖又沖了出來,將一個半舊的貝殼盒子往公蠣懷裡一丟,道:「喏,凝神香,給你的!」「咚咚咚」跑著回去了。

公蠣打開一看,卻只有半盒,叫道:「等等,不會是你用剩下的給我吧?」捻出一些來放在鼻子下細細的嗅。

香粉質地不如以前用的細膩,但味道卻好,很是清雅,用料也仔細。公蠣也不管小妖聽得到聽不到,高聲道:「瞧這質地,刺手!你自己做的吧?制香技藝同你家姑娘差遠了。整日里不學無術,就會跟人鬥嘴……」嘴裡嫌棄,心裡卻有些高興。

小妖忽然從門後閃出,伸長了手臂去搶:「要飯的還嫌飯不好!不想要就還給我!」

公蠣躲開,將凝神香放入懷中,嘻嘻笑道:「想反悔?沒門!」

小妖沖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回去整理貨架了。

經小妖這麼一鬧,公蠣心情不知不覺好了起來。回到忘塵閣,將胖頭拉到門外梧桐樹下,仔細詢問他昨天自己暈倒之後的事情。

胖頭道:「昨天你去找珠兒姑娘,珠兒姑娘不在,你就站在門口等,還說要我將忘塵閣和珠兒的裁縫鋪子都關了,一直站在那裡發獃,再後來……就暈倒了。」

公蠣催促道:「然後呢?」

胖頭道:「然後你一覺睡到了剛才。」公蠣道:「畢掌柜怎麼說?」

胖頭睜大眼睛,道:「珠兒家失竊,畢掌柜忙活了一陣子,就急匆匆走了,只交代說讓你在家等他,千萬不要亂跑……」

難道真是自己眼花了?公蠣推開胖頭,又去找李婆婆。

敲了老半天,李婆婆始終不應。公蠣一時起急,拿了根燒火棍去撥她家的門栓,李婆婆忍無可忍,終於將門開了一條縫。

公蠣把著門縫,勉強擠進去半個身子,道:「婆婆,我們昨天去珠兒家,你可看到什麼異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