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八卦瓠 一

鶯語聲聲,蟬鳴陣陣,明亮的陽光帶著暴雨過後的新鮮氣息,透過窗欞落在公蠣的臉上。

日上三竿,前堂已有客人上門典當,依稀聽到李婆婆大嗓門的說笑聲和街上小販的叫賣聲,嗅到尋常人家炊煙混合著飯菜的香味,熟悉而陌生。

但等公蠣徹底清醒過來,欣喜和親切馬上變成了煩躁。

他首先摸了摸腰裡的木赤霄,接著伸手去摸額頭。蛇婆牙完全隱入額中,除了按壓時稍有酸痛感,外面已經觸摸不到。可表面的正常,卻掩飾不了內里的不安——昨晚那個倒霉的冉老爺,為何要做出如此之舉?簡直是強人所難——公蠣甚至後悔跟了畢岸回來,彷彿這一回來,自己便不得不擔起什麼重大的責任似的。

房門被「哐」一聲撞開,胖頭臉上掛著汗道子,冒冒失失道:「老大快起床看熱鬧去,出大事了!」

公蠣心頭一驚,折身坐起:「怎麼了?」

胖頭興奮道:「昨晚上電閃雷鳴的,北街土地廟後面的一棵皂角樹被雷劈了!」他掄圓手臂比劃道:「這麼粗的樹,樹榦是空心的,裡面堆滿了死人骨頭,嚯,可嚇人了!我和李婆婆、小妖都跑去看了,李婆婆說,那樹要成精了,吃人哩,所以老天爺就派雷公劈了它。還有那家的主人,一個做弓箭的老匠人,也……」他看著公蠣面無表情、無精打採的臉,眼裡的熱烈淡了下去:「老匠人也死了……老大,去看看吧?」

公蠣愣了老半天,才道:「除了這些,還有其他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胖頭撓頭道:「其他的什麼?一場大暴雨,沖得亂七八糟的,就剩下樹榦和一堆死人骨頭了。」又熱切地鼓動道:「走吧走吧,我陪你去看看,好多人呢。」他期盼地看著公蠣的臉,「好些個……漂亮的小姑娘小媳婦。」

這麼說,冉老爺的屍體,阿隼已經處理了。公蠣懶洋洋倒在床上,重新閉上了眼睛:「不去。」

胖頭杵了一會兒,見公蠣不為所動,只好無可奈何地掩上了門,嘆著氣嘟嘟囔囔道:「再這麼下去,人都廢了……唉,像以前多好……」

對面門帘一動,畢岸走了出來。胖頭哭喪著臉,小聲道:「畢掌柜,這可怎麼辦呀?玲瓏那件事,對老大打擊太大了,你看他……」

畢岸表情淡然,道:「不用理他,由他矯情一陣便好了。」轉身去了院子。

畢岸在家,公蠣稍稍安心了些,大叫胖頭。

胖頭應聲而來,刻意堆出來的笑臉半是乞求半是討好:「出去走走吧,可有趣兒呢。」

公蠣隔著窗戶瞧見院中伸展身體的畢岸,擺起了掌柜的款兒:「不去!我餓了,可有什麼好吃的沒?」

胖頭點頭哈腰道:「白米粥,小鹹菜兒,還有外焦里嫩的熱燒餅。」

公蠣折起的身子又躺倒了下去:「這有什麼吃頭?我不吃這個,你去買只燒雞來。」

胖頭遲疑了一下道:「大早上的,燒雞還沒擺賣的吧?」

公蠣賭氣一般將被子踢下床去,叫道:「燒雞!燒雞!」一副撒潑打滾的無賴相。

胖頭吃驚地看著他。公蠣抓起枕頭朝他丟了過去:「我要吃燒雞!」胖頭一雙小眼滴溜溜亂轉:「老大你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

公蠣忽然想起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他一骨碌爬起來,抓過鏡子。鏡子里,五官端正,麵皮白凈,正是自己原來的模樣。

公蠣摸著自己的臉,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胖頭面露憂色,走過來摸他的額頭:「老大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原來這幾個月里,胖頭並不曾懷疑公蠣被假冒,但他同公蠣形影不離,對公蠣的脾性愛好最為了解,假公蠣性情大變,對女色、熱鬧、美食等一概不感興趣,胖頭只當是他因玲瓏一事傷心過度,所以處處維護,千方百計逗假公蠣開心,去外面聽了好玩有趣的事兒,也忙回來講給假公蠣聽,卻未料到真公蠣已經回來了。

公蠣一把將他的手打開,頤指氣使道:「你過會兒把被褥曬一曬,床單洗了,再去隔壁討些丁香花囊來,散散屋裡的霉味。」他轉了一圈,一眼看見胖頭鼓鼓囊囊的荷包,道:「早上就算了,湊合一頓,中午可不能隨便。你去蔡家店買三斤滷肉,去北市胡姬酒家烤一條羊腿……」這聲音大的,足夠畢岸聽到。

胖頭搓著手傻笑起來,一雙小眼睛亮晶晶的,似乎要滴下淚來:「老大,老大!你終於,終於恢複正常了!」

公蠣一瞪眼:「還不快去?!」胖頭嗷一聲,撒著歡兒跑了。

畢岸抱肩站在門口,皺眉看著他,道:「你能不能收斂些?」

公蠣翻了個白眼,道:「不能。我就是這麼著。」氣哼哼地回到床上躺著。他並非故意折騰,可是不如此,似乎不能紓解心中的鬱結。

畢岸嘴角動了一動,掩飾不住眼底的好笑。公蠣覺得有點傷自尊,怒道:「我的螭吻珮呢?」他原本沒指望能拿回,誰知畢岸在腰間一摸,遞了過來:「收好了。」同時遞過來的,還有昨晚給攰和奪去的避水珏。

螭吻珮已經重新打磨雕琢,同原來相比,螭龍尾部可能在流沙棺中吸收了雜物,變成了黑色,偏眼睛猶如血滴一般,發出微微的紅光,給這條猛張著大口的螭龍平添了幾分霸氣。

公蠣背過身將避水珏重新含在嘴裡,摩挲著螭吻珮,滿滿的心事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卻不知要說什麼。

畢岸道:「雙面俑不是我做的。」

公蠣脫口道:「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嘴裡雖如此說,心裡卻覺得一陣輕鬆。但自己前腳離了洛陽城,後腳便被人施了雙面俑冒充,不是畢岸,誰還有這麼大的本事?這麼做的目的何在呢?

畢岸道:「究竟是巫教,還是其他什麼勢力,還說不準。」

公蠣一陣煩躁,避開畢岸如炬的目光,虛張聲勢地吆喝道:「你瞧瞧這房間布置,沒一點品位!看看人家如林軒的房間,連名號都響亮……你就不能好好把房間修葺一下?」

畢岸眯眼看著院落的梧桐樹,道:「巫教如今越來越猖獗,單在洛陽便有數萬教眾。」

畢岸故意對假公蠣說魏和尚是龍爺,沒多久,魏和尚便莫名其妙攪入攰氏一案,斃命於棺材局內,行動迅速,手段高明——雙面俑的目的,絕非簡單覬覦忘塵閣小小一個掌柜之位。

公蠣皺著鼻子東張西望:「誰家在做好吃的?定是對面酒樓——叫什麼來著?」

畢岸道:「這個做雙面俑的施法者,法術十分了得。雙面俑同你的記憶完全一致,假公蠣來了一個月,我才確定你被調包。」

公蠣充耳不聞,探頭往窗外望去:「這個死胖頭,這麼久還不回來,早飯都成了午飯了!」

畢岸道:「龍爺可能同幾年前失蹤的一個方姓男子有關,目前我正在全力查找他的下落。」

公蠣皺著眉頭,跳起叫道:「小妖這丫頭嘰嘰喳喳笑什麼呢這麼大聲?煩死個人!」

畢岸理也不理,只管繼續道:「攰氏和冉虯身上,背負著眾多秘密,想要破巫教,只怕還得從蛇婆牙上下功夫。」

公蠣終於無法逃避,用力地摳著額頭,將額頭抓撓得紅彤彤一片,怒道:「我不要這個鬼東西,你趕緊想辦法把它弄走!討厭的冉老爺!……不管是巫教還是其他,有人不想讓你繼續追查,你幹嗎還要緊追不放?安安生生做生意不好嗎?」

畢岸忽然一笑,盯著公蠣的臉,道:「那阿意呢?你也不打算找了?」

公蠣跳了起來:「阿意……她在哪裡?」

畢岸沉默了片刻,道:「我這就帶你去找她。」

公蠣欣喜若狂,推著畢岸便要出去。剛行至門口,畢岸忽然怔住,側耳聽了一聽,急促道:「你老實待著,等我回來。」公蠣扯著他的衣袖:「那你幾時回來?」

畢岸冰冷冷道:「很快!外面不安全,哪裡也不要去!」一把甩開他沖了出去。待公蠣追趕出來,畢岸已經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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