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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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的後現代生活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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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折那個瞬間葉如棠痛得鑽心,這樣一個人倒在下班人流如潮的馬路上,那份無助讓她的心更痛。怪只怪她老眼昏花,沒看清肇事者的車牌,讓人家溜了。據後來值班警察說,這件事故嚴格講,好像也有騎車人自己的責任,年紀大了,大腦和肢體都不靈光,還是當心不要騎自行車的好。葉如棠心裡很氣憤,誰年紀大了,我還不至於老到風燭殘年的分兒上!不過,當時她管不了和誰理論是非,她滿身泥水汗水狼狽不堪的時候,幸虧有路過的一位年輕的好心人攙扶著她,叫了計程車,急忙送到附近的瑞金醫院。趕到醫院急診室,小夥子提醒,阿姨,你快點打電話,叫你家愛人或者孩子來!這句話提醒她,身上帶的錢不夠,看病交押金,再說統籌醫療證又沒拿。也幸虧她隨身帶著手機,急急火火往家掛電話。

是寬寬接的電話,聽姨媽出車禍就傻眼了,聲音顫抖地要哭:「姨媽,你在哪裡啊?……」

葉如棠想到一個小男孩你能指望他什麼,說也說不明白,存摺取錢費時不便,便說沒大事,我找老潘幫忙!來不及細想,急撥老潘電話。那邊老潘聲音冷靜地問道:「你是不是有公費醫療?還是大病統籌?這事,按說應當找你們老乾辦處理的!」

葉如棠心裡一驚,誰都知道公費醫療改革了,現在退休人員是大病統籌不假,可眼下急需的是給住院部交押金2000元。明擺著老潘是小心眼兒,公私分明、捂住自己錢袋的。

葉如棠見他這麼不中用,埋怨道:「老潘,你誤會了。我有錢的,算我先借你的行不行?」

潘知常領悟到自己過分了,又解釋道:「是你誤會了,錢我馬上送來!我不過提醒你有麻煩要找組織,組織出面好辦事……」

葉如棠一股火躥上來,滿肚子的煩悶,此時顧不得許多,截住他的話頭,叮囑讓他儘快送來。

直到一切手續辦理完畢,葉如棠住院了。忙完了,潘知常分寸恰當地客客氣氣,看錶道:「好,好,你先休息。我回去了!有空來看你!」

右腿打上白晃晃的石膏,躺在灰白牆壁的房間。四周靜寂無聲,臨床一位老太太睡著,葉如棠感到酸楚和無奈。想想這真是莫大的諷刺,一般朋友?剛才還在憂慮到朋友啊,同居啊互相照應啊,危難之際你能第一個想到是他嗎?你能指望他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嗎?可你有什麼資格譴責老潘,憑什麼要求人家對你一盆火似的奮不顧身,要仗義,要敢擔當,要有騎士風度?

醫生對她說,你骨質疏鬆了,這個年紀發生骨折很多。說完舉起一張X光片給她看,她看見了像發糕像蜂窩似的圖像,明白那是自己曾經健壯身體的局部地區開始土崩瓦解。

葉如棠孤獨慣了,在她生命的危急時刻,從來沒有驚慌和任性,都是咬緊牙關一個人撐著渡過險灘。可現在她發現撐不住了,身體零件不聽話,肉體背叛精神,不然怎麼會出事故哪?!幸好沒送命,面對現實你承認不承認反正你就是老了。

老了不光動作遲緩什麼都慢一拍,而最懊惱的是沒看清那輛汽車的號碼,看不清就沒法起訴,自認倒霉,受罪不說,還自己承擔醫藥費。現如今實行的大病統籌,超過指標多花的錢要自己掏腰包,葉如棠剛住了幾天,就慌了。醫藥費、住房費、營養伙食費、護工費,雖是零七八碎,可就像一把把小刀子剜心。我越來越老了,要再生什麼病怎麼辦?生大病怪病慢性病卧床不起的病又怎麼辦?她想到自己存摺統共只有兩萬多元錢,(其中包括買電腦的錢)除去這次住院開銷,只剩一萬多了。

這幾天夜晚,如此清高的葉如棠,居然每天晚上夢見錢,冰箱里一打開,不是吃的,全是一沓沓錢,數不清的錢。驚著了,還是樂瘋了,反正她呼啦就醒了。醒來她才知道,什麼叫做存在決定意識,你嘴上不服輸,心裡早就面對嚴峻現實了。

臨床住著那位周老太,家人天天幸福地圍著,不光圍著,歡聲笑語像是小鉤子鉤人心。還川流不息送來烏龜湯雞湯鴿子湯,各種滋補品組合上。一問,才知道她是骨癌,已陸續住院多年,她女兒說,幸虧老媽享受離休局級待遇,公家全報,護理費也報,不然即使我們做生意也是吃不消,老太也活不過幾年。再看老太,臉色紅潤,說話放屁都響亮,底氣杠杠的,沒個濃濃親情加經濟實力,哪能扛到今天。聊天一席話說得葉如棠心裡更是壓個大鐵砣。房間里有電視,她從來不願意看。

為了省錢葉如棠當即辭退了安徽籍小護工,讓護士拿來拐杖,大小便呼哧帶喘地力爭自理。周老太家雇了倆保姆,專門在病房當護理工是個東北人,這中年婦女約50來歲,身高馬大,能吃也能幹。名叫金永花,大概給人帶過孩子,不知為什麼她家主人以孩子的口吻都稱她「金姨」。金姨穿著不像個土氣的保姆,潔凈,質地不好但懂得色彩搭配,看起來是個有點文化的女人。葉如棠對懂色彩的女人印象一直比較好。金姨好像以前沒到上海做過這樣的營生,葉如棠從她的眼睛裡看出她的焦慮。

半夜時分,葉如棠醒來,臨床周老太發出了均勻呼吸聲。葉如棠想要小便,她掙扎著下床去找便盆,一動,咣當一聲拐杖滑落,險些摔倒,周老太被驚醒了,她哼著命令在床邊打盹的保姆道:「金姨,你醒醒,你幫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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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的後現代生活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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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這幫把手的瑣事,便都由金姨順便承擔了。

周老太心腸好,死活不要葉如棠提出承擔一半費用的要求,金姨呢,真有眼色,而遇到了這位熱心能幹的金永花,讓葉如棠感動的不得了,幾次淚水蒙住了雙眼。長了這把年紀,誰給咱端屎端尿過,誰給咱端過洗腳水?又有誰給咱洗過一次內衣?遠在天邊的女兒,不僅毫無孝心,甚至連個電話都沒,當媽的都羞於提起女兒。一提起她,便是拔出蘿蔔帶出了泥——我是生活的慘敗者,傷心的往事天天在24小時回放。

金姨很會找活干,一分鐘也不停。照顧周老太的同時對葉如棠不單幫把手,主動給人捏腳,捶背,按摩她也不惜力,她說多干點怕啥啊?人就怕呆著,呆著就有病。她還很善解人意,無限同情葉如棠的處境,說出話來貼心貼腹。人老了您一個人過日子多難啊,生了病,連個倒水的人都沒有,葉大姐您雇保姆嗎?葉大姐這麼有氣質的人,應當好好保養,雇個長期的保姆才是。

葉如棠聽了,笑笑,不作答。金姨不光能幹,特節儉,每天醫院的盒飯她吃得一粒米都不剩。自己那份吃光了,還把她倆剩下的飯菜全包圓兒,反正不能糟蹋一點東西。吃完東西她就開說,一張嘴像個小喇叭說個沒完,她還真具有東北人的語言天賦,說啥都很幽默,跟趙本山演小品似的。她說話眉毛一眨一眨,一切在別人身上看來都極平常的鼻耳嘴眼,安放在金姨的頭上,就那麼值得欣賞了。比如,她們聊天聊到掙錢的話題,金姨說,這年頭沒錢求菩薩也不靈,上供你得有香錢,沒錢連菩薩都不答理你!常常逗得她倆老太太咯咯地笑。

這麼一說笑,心情就漸漸好起來。心情一好,葉如棠才發現金永花的命真苦,身世真讓人同情,而她作為女人又真夠堅強的。金姨告訴她,之所以獨自到大上海來闖蕩,還不是為了寶貝女兒的前途,我閨女有副金嗓子!金姨原來在哈爾濱毛紡廠當工人,丈夫在鐵路局當警察,常年南北跑車與三教九流混,混來混去沒啥出息,混成個酒囊飯袋,整天醉醺醺,打老婆罵閨女。最後,混到了一個走私集團的小嘍嘍,那年冬天下大雪,公安局逮他,審問了一回,證據不足關幾天又放回來。回來是回來了,飯碗也丟了。金姨罵道,他小子熊包一個,連大餅子都掙不來,吃屎都浪費了。他回家就知道悶頭喝大酒,出去撒泡尿的工夫,人沒了,打那孩子他爸就失蹤了。金姨說到這裡,咕嘟喝口水,打住,瞪著眼睛問倆聽眾,人沒影了,你猜他上哪兒了?信不信由你,那幫小子尋思他嘴不嚴走漏風聲,綁了他,給塞到松花江冰窟窿里去了!

葉如棠笑不起來,聽著毛骨悚然,驚奇如今世上還有這樣的事?又好像聽評書傳奇,對娘倆命運很揪心,她追問,後來哪,金永花咂一口白開水說,後來我又能咋辦?我廠子效益不好大夥都下崗,可女兒唱歌水平越來越好,遠近聞名,參加省里電視台歌手大賽,哪回都有名次。接著考取了上海音樂學院。這不,我把哈爾濱家裡房子都賣了,奔上海,租房來陪讀,再拼死拼活地掙錢,就為供著我閨女。甭說是賣力氣,賣血賣什麼我也要培養出一個宋祖英來!見50歲的金永花背水一戰的堅定和眼淚汪汪的樣子,女人感同身受,至此,大家越發同情憐憫她。孤兒寡母,出門在外容易嘛,也沒個像樣的家,太可憐了。

一星期下來,葉如棠和金姨很投緣,姐啊妹啊的,聊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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