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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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的後現代生活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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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這個階段,寬寬見到了那個媽媽詛咒過的、名叫王寅大的男人。

王寅大是在傢具展廳水床上看到的葉如棠。起先她沒注意,盤腿專心致志打毛線,她正逼迫自己習慣於不動腦子,對嘈雜環境麻木不仁。離她不遠的地方有個人佇立多時,她也不抬眼。這個人不說話,歪頭夾著一個小牛皮包,看上去一副學者風範。外表俊朗,一米八的個子,體魄偉岸且書卷氣。他等待她眼光掃過,期待著某種場面等得不耐煩,還是輕輕叫她名字。

「王寅大!」葉如棠驚叫一聲,跌落下水床。

這種背景上相見實在太意外了,人生就是如此尷尬。他是她的初戀情人,他們的相識始於大學時代的話劇隊。那白晃晃燈光照耀著千人矚目的舞台。葉如棠總是站在舞台中央的角兒,而他則是默默無聞的幕後服務人員,屬於拉大幕,搬景片,提詞兒,賣說明書的劇務閑雜一類。原本他是哲學系的,平日發言聲音洪亮,長得周正飄逸,走到哪裡,都會成為女生關注的對象。話劇隊老師看中他生就了一副當家小生的坯子,指名道姓選中他參加排練,滿以為能夠造就個名角,誰曾想他就是個棒槌硬是不開竅,一口山東腔普通話不說,上台就緊張地磕巴兒,腿肚子哆嗦的幅度穿棉褲都擋不住。他要走,可上不了舞台劇團也不讓他走,好在他有價值,他的價值主要是對劇本的貢獻,若讓他創作不行,當導演更不懂。可他善於「點睛」之筆,點睛是別人的劇本,他在關鍵處提煉一兩句賦有哲學意味的深刻的台詞,或是大段大段的抒情詠嘆,成了,有掌聲了,有眼淚了,那是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啊。葉如棠這樣浪漫到骨髓的女孩,就被王寅大點睛點得丟了魂兒。家境優越的她,根本不在乎他來自貧寒的農民子弟,迷他的豪情,迷他推薦的書,拿來囫圇吞棗的讀大部頭哲學巨著。當然,他也會與她共同讀俄蘇小說,談論拜倫和貝多芬。葉如棠不僅漂亮純情,而且是一盆火,火給他溫暖,精神浪漫立即能歸於物質。上海媽媽寄來什麼都第一個與他分享,她自己省吃儉用,夏天給他買回力球鞋,冬天給他織毛衣。兩人有情有義,打算畢業後談婚論嫁了。班裡女同學好心勸說她,你還是要講點門當戶對,不勸也太平,誰勸她立即疏遠誰,覺得她們不是自大狂就是四眼狗,太勢力。緊接著便是「文革」,北大是漩渦中心,派別林立。王寅大一時成為漩渦中心的中流砥柱,政治舞台上他演說從不打磕巴,不用打草稿句句神來之筆。學哲學的人深刻,一深刻容易張狂說過頭的話,結果,被造反派對手抓住了把柄,犯了現行錯誤關押起來,由派駐校園「支左」的軍宣隊負責看管。

事情的轉折就在這個歷史關頭。臨時看管王寅大的軍人有個黑大個子排長,姓吳。平時看他軍容嚴整,辦事一板一眼,每次她悄悄兒去看望王寅大,帶去一點生活用品裡面加上情書,總能遇上吳排長接手盤查。他瞥著眼笑問一句,他是你什麼人?葉如棠就啞了,窘得漲頭紅臉。想到自己家庭也是走資派出身,背著包袱,混上個紅衛兵也不怎麼硬氣,不敢多說什麼。再後來,運動越來越緊張,大家和犯錯誤的人要劃清界限,等待分配的葉如棠這一撥人也都奔了唐山農場勞動。而痴情的葉如棠,插秧休息空當,滿臉泥水便坐在田埂上寫信,隔三差五請假去鄉鎮郵局,將香皂、白糖、香煙、手套裹著情書綿綿不斷地寄到他那裡,哪怕在抄錄一段毛主席語錄之後是寥寥幾句問候,也會溫暖一顆孤獨無助的心。奇怪的是,有去無回,她的信泥牛入海終無回應。葉如棠想去看他,但是不行。

農場勞動完了,葉如棠被分配到了東北瀋陽一家工廠。廠子來了個上海姑娘,又是大學生,出來進去很引人注目,她衣著打扮也是女工們模仿的樣板。她不甘,不甘一輩子生死在那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裡,可年齡大了,面對身邊求婚者雖是瀟洒的漠然,瀟洒是用來招架的,內心還是有些恐慌。她還不死心,到處查三問四,打探王寅大的消息,有人幫著她打聽,告訴說王寅大被下放到了安徽,又說到了湖北沙陽,具體不知到了何處,與同學他們都失去了聯繫。

那個時期葉如棠的心情異常灰暗,好像瀋陽那灰暗的城市天空,少有透亮。她把廠子發的勞保用品白手套拆了一堆一堆的白線,織完了線衣,織線褲,織了再拆,改織線襪子和桌布,純粹像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練手藝玩。葉如棠就是在那時練就了一手編織毛線的絕活兒,她手執竹針毛線窣窣快速移動,可以不用眼盯著,不耽誤看書、看電視、聊天甚至發愣。有一天,向她學習編織毛線的女工會幹部老向,通知葉如棠,你會唱歌,你去參加廠子和另外兄弟工廠的新春聯誼會。她孑然一身,不去也無處可去,聯誼會其實就是被邀請去盡情吃喝,在那時,這是難得的機會。因此葉如棠和同事們非常高興,大家歡歌笑語,格外亢奮。兄弟工廠是三條馬路相隔的機床廠,男工較多,為了填飽平時缺乏油水的肚子不顧一切地奮力拚搏。葉如棠本來也是處在每逢佳節倍思親的心境下,抱著大吃大喝方針去的,但由於老向夫妻熱情相勸,她沒吃上什麼實惠東西就很快喝多了,喝多了之後大家就起鬨,讓她唱歌,略微遲疑了一下她還是起身,開嗓唱了段越劇。食堂很大,飯桌十幾張,她的聲音蕩漾,在冰冷空氣里迴旋。這時,她忽然發現鄰桌一個黑瘦的男人,坐在人群中,他手裡端著一杯酒,正高聲叫好,又啐了一口痰,表情似笑非笑望著她。在他的叫好聲中,大家連連和聲叫好,葉如棠愣怔了一下,打了個磕巴又繼續唱。他的眼神很熟悉——是軍宣隊吳隊長!這個眼神寓意深刻,也就是多少年後姨媽在總結陳年往事的時候才漸漸明白,他就是用這樣眼神整整看了她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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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的後現代生活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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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如棠和吳漢就這樣重逢了。畢竟算是熟人說重逢也是沒錯。重逢了,他就天天來找她,他告訴她自部隊轉業後回瀋陽老家,在機床廠當保衛幹事。那個時代是遊手好閒時代,他整天就是下棋、喝酒、打籃球,業餘時間才偶爾從事一下看書活動。然後,拽著她去白吃白喝。肚子不裝假,改善伙食是愉快的,本來討厭喝酒的她,也能喝上兩杯了。葉如棠很快發現了他在喝酒上有天賦,不管什麼酒,劣質的白乾,啤酒,紅酒,黃酒,豪氣萬丈,咣咣咣倒進綠缸子,滴酒不剩灌下肚,哼著小曲走回辦公室繼續下棋。起先,葉如棠接觸他是出自對於王寅大的關心,甚至有了懷舊的對象。漸漸的,他用燒酒的熱度與熱情溫暖了她。吳漢世代工人家庭,初中沒畢業去當兵,當過兵自然豪爽。共同語言是談不上的,可對他的豪爽十分好感。他喝酒以後很會寬慰葉如棠,說不到點子上沒關係,他執著,說說說,塌塌實實只對她一個人說話。他給她分析這分析那,回首往事,對她從內到外讚美不絕。她發現他特別細,大學裡風吹草動都在眼裡,什麼小事都想得起來,也都可以讓她在興奮與憂鬱中滿足,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魂牽夢縈的校園。他們的關係也是在喝酒中有了實質的進展,他突然一下子抱住她,緊緊的。讓她透不過氣來眩暈,她俯在他懷裡,百感交集地哭了。好一會兒,他酒氣哄哄的嘴蹭她的嘴,又沒頭沒腦道:「我見你第一眼,就想過,一定要娶她!」

葉如棠在黑暗中感動地顫抖,她異常迅速地決定嫁給他。緊接著很快懷了孕,生下了女兒。不過,很快她知道吳漢這句話背後的寓意——他幹了一件後來看來是十分缺德的事,那就是他把王寅大與葉如棠之間的情書扣住了。

實際上,當年葉如棠和王寅大之間的戀人關係是列入校園風流史的。吳漢在看守王寅大的同時,獨自一人私下享受了葉如棠每封情書傾注的深情。他太盡職,進出的信件,他都一一過目。晚上躺在床上欣賞她娟秀的字跡,信中提到的很多細節,自然牢記在心。他用眼睛無數次撫摸過夢中情人的臉頰。而王寅大,盼來盼去不見女孩的音信,漸漸灰心了,真的也就以為,刻骨銘心的感情終究敵不過驚心的革命,她即使不是薄情寡義,也是軟弱女子。當初哪怕有私奔的勇氣,鐵窗阻隔,化作了青煙一縷。

葉如棠哪裡知道,他吳漢親自跑過葉如棠那批大學生勞動的唐山農場遊說,那裡也是軍隊系統,托個戰友好辦事。吳漢請管事的隊長喝酒,說葉如棠是自己的對象,希望照顧照顧,而後隊長大筆一揮,分配名單上她就從南方飛到了北方瀋陽。公平地說,在關押者最後分配去向上,他沒有將王寅大往火坑裡推,他只是橫刀奪愛。當兵沒打過仗,男人將喜歡的東西不顧一切弄到手,也是一場頗費心機的戰爭。

成了家的吳漢倒是不像原來那麼愛玩兒,天天想著找人拱豬。可他另外的缺點卻暴露無遺,那就是嗜酒和粗俗地打老婆。只要有機會,甭管熟悉不熟悉,晃晃地坐下就喝。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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