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扃骸皿 五

公蠣先還在研究他的聲音,忽然反應過來,嚇得連喘氣都忘了。

真是倒霉,又來了個巫教的人。

高氏冷冷道:「雖然她很惡毒,周圍也有很多好人。只要你不來打擾,我照樣可以過好。」

影子晃動了一下,在地面上猛地拉長,乾巴巴笑了一聲,道:「是嗎?」

高氏默然不語。影子道:「這個孩子,同你可真像,靈氣十足。可惜瘦小了些,日後要好好將養著才行。」

高氏猛地轉過身來,一雙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不行!我可以跟你回去!你不要打我二丫的主意!」

影子晃動得更厲害了,在月光下,像個手舞足蹈的妖怪:「不,如今聖教凋零,有靈氣的孩子越來越少了。我聽說不管那些非人道法如何高強,她都能一眼看穿原形,是不是?」

公蠣忽然聽到身下發現微弱的沙沙聲,那條小白蛇竟然沒逃,又回來了。公蠣大喜,昂起腦袋,噝噝地用蛇語向他求救。

小白蛇遲疑了良久,順著桌腿慢慢爬了上來。

高氏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影子身上,對桌下的變化毫不知情。影子發出桀桀的笑聲,很是刺耳:「龍爺如今重振旗鼓,正想要人手。你不回去也可,這個孩子,我帶走。」

高氏的肩頭微微聳動,堅決地道:「不行。」

小白蛇已經爬上香案,以二丫的衣衫作為掩護。公蠣噝噝地告訴他,只要取掉那支銀釵便可。

影子道:「你當年破了聖陣,將扃骸皿偷走,這個賬,我不同你算了。只需把這個孩子和扃骸皿給我帶走,我便放你一條生路,任憑你優哉游哉地度過下半生,保證不再來打擾你。這個交易怎麼樣?」

高氏高高揚起下巴,冷笑道:「上次信使來時,還說要我的命呢。」

公蠣心裡盤算著,聽高氏的口氣,上次巫教來人,是被高氏打敗了的。

影子沉默了片刻,聲音突然低沉了下去,道:「上次的信使,因為沒完成任務,已被處決。你知道聖教里的規矩。」他吹出一聲婉轉動聽的口哨,低而輕柔,乍聽起來,倒同高氏的說話聲有些像。

高氏顫抖起來,怔怔地盯著影子,道:「潁檜……是……是你嗎?」

影子不再晃動,在月光下獃獃矗立:「……是我。」

高氏腳下一軟,無力地按住了香案,低聲道:「這麼些年,你……你好嗎?」

小白蛇已經弄掉銀釵,不過公蠣不敢輕舉妄動,仍保持被制的姿態。

影子頓了一頓,道:「沒什麼好的,也沒有什麼不好。」

一滴水落在公蠣的尾巴上,是高氏的眼淚。可惜戴著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

兩人相對不語。高氏苦笑了一下,道:「沒想到會是你。」

影子嘆道:「可我一接到任務,便知道是你。」

高氏的情緒漸漸平靜,道:「龍爺派你來執行任務,想必你的本事大了很多。如今到了什麼位份?」

影子道:「我天資愚鈍,又膽小懦弱,哪裡比得上你。如今龍爺確實無人可用了,這才拉我一把。如今是個無常信使。」

公蠣心想,莫非影子便是那晚王翎瓦口裡的「信使大人」?

高氏微笑道:「我記得我走之前,龍爺已經物色了一批新的靈童。如今十年過去,那些靈童正當出師之時,怎會無人可用?可見還是你長了本事。」

影子搖擺著,不置可否,忽長忽短,忽胖忽瘦,在地面上變換著形狀。

趁著兩人敘舊之際,公蠣已經溜下香案,鑽入牆縫之中,並擺出了防禦姿勢。高氏既然是巫教中人,保護二丫自然也輪不到自己,只管在一旁看熱鬧即可。

高氏道:「當年那批靈童裡面,就你一個男孩。經常晚上偷偷哭鼻子,我便隔著牆安慰你,真好玩兒。」她的眼睛泛出一絲溫柔。

影子道:「是,那時管得好嚴,教習嬤嬤一個個凶神惡煞的,發現有私下見面的,直接打死。」

高氏笑起來眼睛很是漂亮:「那批靈童裡面,我最大,你最小,我比你足足大了五歲,是不是?」

影子道:「嗯,五歲。」

高氏站得累了,換了一下姿勢:「剛開始半年多我們都不曾見過面,但我知道隔壁有個愛哭鬼。」

清風吹過,影子的聲音帶著一點嗚咽:「我晚上睡不著,一邊哭一邊摳床里側的牆壁,時間久了,牆壁竟然給我摳出一個拇指大的洞來。」

高氏笑了起來,聲音輕柔動聽,如同天籟:「我還以為有耗子呢。」

影子也笑,卻低沉嘶啞,難聽至極。高氏道:「你當年膽子好小,一個小蟲子都能嚇哭。」

影子道:「是,你便在隔壁安慰我。當年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著活下來。」

高氏道:「教里的日子太難熬,不找些寄託,人會瘋了的。我每日惦記著在晚上同你說幾句話,日子便好過許多。」她朝四周顧盼,像是在找凳子:「既然來了,要不要來家裡坐一下?」

影子老老實實道:「不敢……聖教的規矩,各教徒之間不能見面,也不能有過多的溝通。」

高氏哂道:「那你還同我說這麼多?剛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豈不省事?」

影子不做聲,過了片刻,又道:「我記得有一次你把獎賞得來的白麵餅,偷偷放在院里的山洞裡,囑咐我第二天去取了吃。誰知道第二天早上,我不小心跌了青銅鬼面爵,被罰禁閉,三日不許出去放風。等第四日,那些餅子已經霉成一片,長了長長的白毛,不能吃了。我晚上回去,抱著那些餅子哭了半夜。」

高氏道:「是啊,我在一旁安慰你,說下次再有餅子,還留給你,你這才不哭。害得我也幾乎一宿沒睡。」

影子又道:「你有一次誇我口哨吹得好,我便偷偷練口哨,想等練好了給你吹一首完整的曲子。不過怎麼練,都沒有你的笑聲好聽。」

高氏笑了,道:「你練了好幾個月,還是只會吹這麼一句。」

兩人開始說小時候的趣事,聊得甚為投機。

高氏道:「可惜整整一年,我們都找不到機會過面。」

影子道:「我說把牆洞挖大一些。」

高氏道:「我說可不敢,要是嬤嬤發現了,不僅會把這個洞堵上,你我還會被拉出去打死。」

影子道:「哈哈,不過後來還是給我們找到一個辦法。集訓結束,每個人都要去領任務,我們終於可以同時站在院子里。」

高氏嗔道:「可每個人都戴著面具呢,又不準說話。還是你聰明,想到一個辦法。」兩人異口同聲道:「在面具上做記號。」

高氏說:「我在面具上的眉心點了一顆痣。」

影子道:「我在面具鼻子下面摳下一塊漆。」

這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沒完沒了,看樣子當年感情甚深,二丫應該安全了。公蠣盤曲身子,一邊聽一邊休息。

高氏道:「第二天,領聖服和任務的時候,我便看到你啦。你又瘦又小,顯得衣服又肥又大,可惜看不到臉。」

影子呢喃道:「我也看到了你,你穿著同今日一樣的骷髏蝙蝠聖服,眼睛好美。」

高氏微笑道:「你也是,眼睛明亮,我猜你長得一定斯文秀氣。」

影子道:「我當時心裡難受得緊,按照聖教教規,分別之後,人海茫茫,只怕這輩子都見不著了。」

高氏嘆道:「之後多年,我們果真再也沒見過面。」

兩人陷入回憶中。香已經燃盡,高氏重新點起一支,插在香爐里。

影子問道:「你又聰明又勤奮,巫術進展最快,在教中一直深得龍爺器重,不像我,學了這麼多年,一無所成,你怎麼會在七年前強行離開聖教呢?」

高氏瞧著一明一滅的香頭,道:「那些年裡我執行了好多次任務,其中三次大的任務,每次都超過一年;每次結束,我都難過得像死過一樣。」

影子道:「我一直沒問你,你執行的是什麼任務?」

高氏道:「第一次,是在黔中,尋找一本叫做《巫要》的書籍。第二次,在幽州扮作青樓女子,勾引當地一個富商,取了他的萬貫家財。第三次,卻是在姑蘇,處心積慮地嫁給一個貧苦的秀才。」

影子木然地重複道:「嫁給一個秀才?」

高氏黯然道:「不錯,只因為龍爺想要探聽這秀才家裡的秘密。」

影子不語。高氏道:「在龍爺眼裡,我們不過是個工具,完成任務,殺死目標,轉眼便可投入另一個任務。可惜我的心還是肉做的。」

她低下頭,輕輕撫摸著二丫的小腦袋:「收藏《巫要》的老人家,對我可好了,當我親孫女一樣。便是那個俗氣不堪的富商,也當我寶貝一般寵著愛著。那時候我便想啊,我想做一個普通人,做人家小妾也好,貧苦受窮也好,只要平平安安、和和美美。」

影子道:「所以你便萌生退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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