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紅斂衣 六

若是公蠣肯面對現實,他早就會發現,自己身處一張大網之間。可惜他不肯,他寧願相信假公蠣只是覬覦忘塵閣掌柜的位置,而並非有更深層次的企圖;寧願把所有的疑點、疑惑都壓在心底,裝作沒看見,然後騙自己說,這些只是巧合,隨著時間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可不管如何,被人冒名頂替都是一件讓人不爽的事情。假公蠣背後有嚴密的組織,若想要趕走他,必須要找到一舉制服他的證據。

回到如林軒,公蠣洗了澡,檢查身體,發現除了擦傷並無大礙,足足睡了一覺後,吃飽喝足又出了門。先去忘塵閣附近溜達,見假公蠣規規矩矩在當鋪招呼,只好轉身去了福壽街。

壽衣店內,小裁縫正在忙著,一見公蠣,滿臉堆笑道:「客官您又來啦。」

公蠣首先去看那件紅斂衣,但原本掛紅斂衣的位置,掛著一件寶藍豎領對襟男壽衣。公蠣道:「那件大紅的衣服呢?」

小裁縫道:「已經售出。」

公蠣有些失望:「什麼時候賣出的?」

小裁縫高興地道:「就昨天下午,您前腳剛走,來了個青年公子,他看都沒看,直接說就要這件,不僅沒還價,還添了兩百文呢。」

公蠣有些後悔,早知道就昨日下手買了,他幾乎不抱希望地問道:「你知道買主是誰嗎?」

不料小裁縫道:「我們對來客都有登記。」說著從一堆布料中翻弄起來,拿出一個卷了角的賬本,翻到後面念道:「王瓴瓦。」

「王瓴瓦?」公蠣搶過賬本自己看,果然在顧客登記的姓名欄里,寫著王瓴瓦的名字。

小裁縫見公蠣無事,又在制衣台前坐下,縫製一條衣袖上的花邊。

王瓴瓦下午買了這件大紅斂服,晚上又去盜墓,為的還是大紅斂服,他要這麼多斂服做什麼?

公蠣越發弄不懂,追問道:「那種大紅的骷髏蝙蝠衣服,你師父一共做了多少件?」

小裁縫抬起頭來,睜大眼睛道:「這種綉法很難的,又費工又費時,一件最少要兩個月,還得是我師父這樣的手藝,要我綉,只怕半年也做不了一件。」他似乎覺得說得絕對了,有些不安,舔著嘴唇小聲補充道:「我只見過這一件。可能,可能其他的繡花師父偷偷繡的也有吧。」

公蠣不甘心地又一次翻開賬本,看著「王瓴瓦」三個娟秀的小字,道:「沒想到這個王瓴瓦字寫得倒漂亮。」

小裁縫靦腆地笑,道:「這個王公子不僅字寫得好,人長得也秀氣呢,斯斯文文的,又和氣又有禮貌。」

「等等,」公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王瓴瓦斯斯文文,長得秀氣?」

小裁縫認真地道:「是啊。王公子說話不緊不慢,一點不像其他客人那樣吆三喝四的。」

公蠣昨晚親眼見到自稱王瓴瓦的盜墓賊濃眉冷眼,一臉狠相,同斯文秀氣扯不上半點關係,若非他是假冒,那便是來買衣服之人借了他的名字。

公蠣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一眼瞥見小裁縫臂上的小白花,心中一動,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裁縫忙站起來答道:「我叫小順子。」

公蠣裝作隨意道:「你師父的名諱呢?」

小裁縫道:「我師父姓桂,單名一個平字。」

公蠣想起墳前那塊簡陋的木牌,上面寫著「夫×平之墓」。

公蠣手扶著制衣台,竭力讓自己表情平靜自然:「那個,你師父因何去世的?」

小裁縫眼圈紅了,低頭道:「我也不知道,師娘說是無疾而終,一覺睡過去便沒了。」

公蠣心不在焉地翻看著壽衣,斟酌道:「哦,你確定你師父去世了?」

小裁縫睜大眼睛:「誰會拿親人去世這事兒開玩笑?」

公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親眼看著師父下葬的?」

小裁縫眼淚嘩嘩的,哽咽道:「你到底什麼意思?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麼會如此忘恩負義,連守靈下葬都不在場?」

公蠣張了幾次嘴,都沒好意思問關於衣冠冢的事情。

小裁縫顯然什麼也不知道。公蠣隨便拉扯了幾句,同小裁縫告了辭,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蕩。

街尾的棺材鋪子里,有兩個夥計正在「合板」,就是將已經做好的三面棺材板合在一起,一人固定,一人楔釘,五寸長的釘子,敲在板子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公蠣忽然愣住了,呆了片刻,扭頭朝城外跑去。

凌晨在鼠洞中聽到的「咚咚咚」聲響,不是王瓴瓦的同夥來救他,而是有人在釘棺材板!

棺材裡,躺著等待救助的王瓴瓦。

跑了一陣,公蠣冷靜下來,一腔豪氣消失,只剩下頹喪和猶豫。

真是,王瓴瓦出沒出來,管自己什麼事呢。反正又不是自己害死的。再說他也不是什麼好人,若那晚公蠣被他所制,死的便是公蠣了。

可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

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便是明明事情與自己無關,自己卻不得不因為良心而面臨抉擇。

公蠣愁眉苦臉站在街頭,縮肩拱背,像個孤立無助的孩子。

忽見胖頭肩頭搭著個褡褳,手裡拿著個包子,一路走一路啃。公蠣心中一動,上前朝他肩上一拍,道:「去哪兒呢?」

兩人經過昨日一事,關係親近很多。胖頭一見公蠣,二話不說從褡褳里拿出兩個熱騰騰的大包子,傻笑道:「大肉包,熱乎著呢。你在這裡看什麼呢——你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蠣悶悶地推開,道:「不吃。」跟在胖頭後面,默默走了一陣,遲疑道:「你今晚有沒事情?」

胖頭已經在吃第三個包子,嘴裡塞得滿滿的:「沒事啊,我要去洛水游泳——你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蠣眼珠一轉:「今晚跟我出城玩兒,怎麼樣?」

胖頭高興地道:「好啊好啊,我們一塊去游泳怎麼樣?——你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蠣搶過他手裡的半個包子,三口兩口吃下,怒道:「把最後一句去了!」

胖頭打了個飽嗝,笑嘻嘻道:「去哪裡玩兒?」

公蠣拍著胖頭肥厚的肩膀,心中的不安頓消,眉開眼笑道:「城外有個地方,你一定沒去過。」

胖頭今日心情不錯,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渾身的贅肉都在抖動,笑呵呵道:「兄弟怎麼稱呼?」

公蠣白他一眼:「龍公蠣!」

胖頭頓時站住不走,惱道:「我說了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蠣心中有事,懶得同他這個缺心眼的胖子爭辯,隨口拿身份文碟上的名字糊弄他:「好好好,我叫隆公犁!」

胖頭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就是嘛,叫自己的名字多好。我以後就叫你老隆。」

兩人簡單在街上吃了一碗面,公蠣找了農具店買了鋤頭、鐵鍬、蠟燭等,一徑出了安喜門,沿著那日的老路朝桂平的衣冠冢走去。

今日來得早,太陽剛剛落山,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來,淡淡的月亮已經升起,斜斜地掛在天上。

胖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面,道:「老隆,你這是去哪兒呢?山裡泉水太涼,游泳不太好吧?」

公蠣遠遠看到桂平的墳墓,抹了一把汗水,道:「我帶你來瞧個好玩兒的。」

桂平的墓同前日清晨看到時一樣,看來這幾日並無其他人來過。公蠣哐當一聲把工具丟在地上,找到原來的盜洞位置,道:「挖。」

胖頭嚇了一跳,道:「不會吧,老隆,你做這一行的?」堅決不肯挖,而且霸著工具,也不讓公蠣動手,嘮嘮叨叨道:「我說,這行違反永徽律,被抓住要砍頭的!」這話定是跟阿隼學的,理論起來一套一套的。

公蠣沒辦法,只好信口開河說:「實話跟你說了吧,這是我爹的墳,裡面放著我爹的骨殖罈子。如今我要離開洛陽,想帶我爹一起走。陰陽仙兒說了,四月十一適宜遷墳,也就是今晚這個時辰,將我爹的骨殖罈子挖出帶走,才能保我家後代永昌,子孫富貴。」說著噗通一聲跪在墳前,哭道:「爹啊,我今晚就帶你走。」又用唾沫抹在眼裡,裝出傷心落淚的樣子。

胖頭果然上當,紅了眼圈道:「沒想到你還是個孝子。我最喜歡孝順的人。」當下也跪下磕了兩個頭,揮著鐵鍬挖了起來。

真是便宜這個桂平了。公蠣暗自好笑。

公蠣找到原本盜洞的位置,照老地方挖了下去。胖頭一身蠻力,很快便打通了墓室。

公蠣心存僥倖,一心希望自己判斷錯誤,王瓴瓦已經安全逃出,這只是一個空墓。但不管如何安慰自己,仍不敢一人下去,只好央求胖頭幫忙。胖頭二話不說,同公蠣一前一後滑了下去。

公蠣點亮蠟燭,嘴裡喊道:「爹啊,兒子來帶您走啦。」又回頭囑咐胖頭:「你不要進去,守著洞口即可。」然後學著王瓴瓦的樣子,將白蠟燭點在墓室最里側,磨磨蹭蹭往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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