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引兒針 五

二丫的事兒,公蠣並未怎麼放在心上。別說是尋常百姓,便是官宦人家,這種婆媳不和殃及孫輩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這種家務事,原不是外人能斷得清的。

不過二丫能發現混跡於塵世的非人,倒是讓公蠣有些吃驚。洛陽城中非人不少,大多並無惡意,不過是貪圖人間的繁華,同常人一般生活,彼此之間也井水不犯河水,即使有道行高者看穿了道行低微者的原形,多心照不宣,視而不見。可二丫小小一個丫頭,竟然天生靈力,不論非人道行高低都能一眼看穿,實在讓公蠣感嘆造物主獨鍾愛人矣。

這兩日來,錢耀宗不知忙些什麼,每日鬼鬼祟祟,一去便是大半日,不忙的時候,便發癔症一般,帶著那種迷離的神色呆坐著,未喝酒也像喝酒了一般,說話行事顛三倒四。

公蠣對他甚是不喜歡。錢耀宗又瘦又矮,一張臉倒也白凈,打眼看上去還有幾分文氣,但稍一接觸,便覺得俗氣不堪,他見到公蠣等人總是一臉的諂媚討好,但眼底之間又會無意之中流露出幾分不甘和嫉妒來。公蠣幾次看到,他獨自一人沉思時,眼神陰鷙冰冷,帶著一股惡狠狠的意味,但只要看到人來,馬上一團和氣,點頭哈腰,虛偽之極。

二丫若是不犯病,便在園子廳堂里晃蕩,一看到公蠣便興高采烈地跟上來。

公蠣本來是不喜歡小孩子的,不過二丫聰明,一點就透,說話也像個大人一般,並不討嫌,公蠣高興了便帶她一起玩兒,若是煩了便找個借口走開,她也不纏著,只管乖乖回房。一來二去,兩人看起來倒比錢耀宗更像父女。

這日吃過晚飯,公蠣早早去了聽風閣。

今晚的表演卻是儺戲。儺戲原不是中原本地戲曲,只見一群戴著面具的人,張牙舞爪地跳舞,夾雜著咿咿呀呀的怪異唱腔,一句也聽不懂。依稀看出講的是尋人,似乎一位老人,他的女兒走失,他便沿街乞討一路尋女,最終終於找到女兒的故事。

公蠣最喜歡看的是歌舞和雜耍,對這種實在提不起興趣,偏偏還有那個討人厭的錢耀宗坐在身邊,一會兒自作聰明地猜測劇情,一會兒假模假樣地裝內行講解,而周圍眾人竟然自看自的,沒一個人出言制止。公蠣看到一半,不顧錢耀宗的挽留,徑自回房。

剛走到門口,便聽到隔壁悅天房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巴,想要發聲卻發不出的樣子。

錢耀宗還在看儺戲,未見二丫出來,應該是在房間里,這麼晚了,會不會是她犯病了?

公蠣未加多想,敲門叫道:「二丫……玉姬,玉姬!」敲了好一陣,終於聽到二丫尖聲尖氣回道:「叔叔,我沒事,已經睡下啦。」

公蠣回到房中,心想錢耀宗真是個混蛋,女兒病著,還只管出去玩。他剛脫了外衣躺下,忽然心中一震,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

二丫一向叫他「蛇哥哥」的,公蠣糾正了多次,她堅決不肯改口,怎麼今晚會叫他叔叔呢?

如林軒的客房,呈半個口字形,除了兩頭的昊天房和御天房,剩下七個一字排開,對窗便是修葺得花園一般的磁河灘涂。公蠣每到一個地方,首先留意的便是逃跑的路線,所以對這些門窗、縫隙、通風口、屋頂明瓦等所在位置早已爛熟,當下吹熄了燈,推開窗戶跳了出去,貓著腰來到隔壁悅天房的窗下。

悅天房黑燈瞎火,窗帘緊閉,什麼也瞧不見。公蠣側耳細聽,屋內寂靜一片,連個呼吸聲都沒有,試著推窗,卻發現窗是從內銷上的。

公蠣越發覺得疑惑,搖身變回原形,順著窗欞爬上了房頂,找到屋頂明瓦的位置,掀開一個縫隙,如同絲帶一般滑了下去,自感身形靈動瀟洒,不由小小得意了一下,可惜畢岸胖頭等人無緣得見,連個觀眾也沒有。

可是一下到房間,公蠣便發現自己錯了。如今五月上旬,弦月當空,廊前燈火通明,屋頂還有被揭開的明瓦,即便是房間里未開燈,也決不會如此黑暗。公蠣自詡夜間視力驚人,只要有一點光線便可視物,如今卻如同墜入地獄,伸手不見五指,完全找不到方位。

公蠣首先想到的是原路返回,逃離這個地方,但一抬頭,卻發現頭頂也是漆黑一片。誰把頭上的明瓦給蓋上了?

公蠣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過了好一陣才冷靜下來。他緊緊貼著地面,慢慢往前蠕動。

悅天房的格局和布置明明同自己的房間一樣,但這裡的地面卻不似青磚鋪就,而像是一整塊,光滑之中帶著艱澀,偶爾還有些長長短短的凹痕,身下的道路也不是平坦的,而是一直微微向左側傾斜。

再走下去,公蠣發現,地面上的凹痕似乎有一定的規律,每隔一段,便重複一次。凹槽的形狀,圓中有方,線條優美,不知道畫著什麼東西。

可是走了好一陣子,地面還是老樣子。公蠣對無窮無盡的凹痕失去了興趣,便豎起尾巴擺動,妄圖掃到房間里的擺件或者桌椅,卻無功而返。

這可怎麼辦?

公蠣按捺住驚慌,豎起鱗甲,竭盡全力捕捉氣息。

房間似乎是密閉的,沒有一絲空氣流動的痕迹,所以找不到門窗;周圍感覺不到有人的體溫,但也並無那種陰冷窒息的感覺。

公蠣本想大叫,可是又唯恐引出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來,想了又想,只好調轉方向,朝下滑行。

地面終於變得平坦。公蠣忽然嗅到一絲奇怪的味道,這種味道,像是寺院廟堂香燭的氣息,但不夠濃郁,中間似乎夾雜著草藥香味。

公蠣一點一點細心分辨。

不錯,二丫就在這裡,在那絲被掩蓋的氣味之下,有二丫的味道。

公蠣恢複原形,小聲叫道:「玉姬!」

空氣一顫,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公蠣驚喜道:「玉姬,是你嗎?」

今晚來的匆忙,火摺子什麼都沒帶。公蠣摸遍渾身上下,趁手的只有那塊仿冒的避水珏,糾結了一番,吐出玉珏,往地面上用力一碰。

兩個硬物相撞,發出幾點小火花,同時還伴隨著一串震耳欲聾的嗡嗡回聲。

就著些微的光點,公蠣依稀看到二丫盤腿坐在地面正中,旁邊一個黑影,手裡捏著一根尺余的銀針,正往二丫頭頂扎落。

公蠣一愣,火花熄滅,一切重新陷入黑暗。公蠣用盡全力,將避水珏甩出,只聽「咣」一聲重響,接著「嘩啦」、「轟隆」、「啪嚓」一聲,公蠣腦袋劇痛,瞬間不知人事。

似乎不大一會兒,公蠣便醒了過來。腦袋有些鈍鈍的疼,用手一摸,額頭上鼓了一個大包,手臂上也被划了一條小口子,自己躺在悅天房的地面上,周圍燈火通明,腳下一堆花瓶的殘骸。二丫坐在他身邊,正焦急地看著他,端著一杯冷茶往他的嘴巴里倒,一見他睜開眼睛,頓時笑了:「蛇哥哥,你嚇死我了。」

公蠣掙扎著站了起來,愣怔了一會兒,扳過她的小腦袋,一邊扒開頭髮細看,一邊道:「剛才你怎麼了?」

二丫乖乖地任由他擺弄:「我沒怎麼呀。」她的頭皮好好的,既無針孔,也不見有什麼異物。公蠣不甘心,拉過她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她安全無虞,這才作罷,拉著她的手臂蹲下來,認真道:「你好好想想,剛才碰到了什麼人,他同你說了什麼話?」

二丫歪頭看著他,茫然道:「剛才……爹爹去看戲了,不帶我,我等得著急,就睡著了。」

公蠣打量著房間,道:「屋裡還有誰來過嗎?」二丫熱切地道:「那就是你啦。」

窗子確實是從內銷上的,並無開啟痕迹;再看屋頂,明瓦依舊,可看見月光;除了二丫和錢耀宗的氣味,並未他人來過的痕迹。

公蠣的第一個反應,周圍有人動了手腳,或許同巫術有關也不一定。

公蠣忽然煩躁起來,皺眉道:「你一個人在屋裡?」

二丫看著公蠣的臉色,收了笑意,怯怯道:「對啊,然後你敲門,就進來了。」

公蠣沉下了臉:「我是從大門進來的?」

二丫後退了一步,小聲但毫不遲疑地道:「是呀。你敲門叫我,我給你開的門。」

公蠣瞪著二丫那張天真之中帶著一點茫然的小臉。若不是二丫撒謊,便是自己見鬼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道:「然後呢?」

二丫似乎被他的表情嚇怕,忽然哭了起來:「你說過做我的好朋友的……對不起,你不要生氣,都怪我沒放好那個花瓶……」

二丫竟然以為公蠣是因為被花瓶砸了腦袋才生氣的!公蠣又好氣又好笑,努力壓住心中的煩躁,道:「好了,我沒生氣。只是剛才砸暈了,都不記得怎麼回事。你告訴我,我進來之後又發生什麼了?」

二丫抽抽搭搭道:「你進來了以後,一直在原地來回走動,我叫你也不應,一不小心,嘩啦,擱架上的大花瓶不知道怎麼掉了下來,剛好砸在了你頭上,你就昏過去了。」她偷偷看著公蠣,又開始哽咽起來,「蛇哥哥你不要生氣……要不你也拿花瓶砸我一下。」

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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