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崖山之後 四、元曲故事

與科學技術交相輝映的是文學藝術。

這個領域的成就同樣令人矚目,而「文人畫」的確立則無疑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事實上元代以後,它就成為畫壇的主流;而開創這種審美趣味和藝術潮流的,則是元初趙孟頫和元季四大家(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

沒錯,他們的作品,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人畫。

元代文人畫的共同特點,是極其注重文學趣味、書法趣味和筆墨趣味。詩詞和書法構成畫面的有機組成部分,並與紅色的印章相映成趣。形似是不重要的,色彩和光影也可以沒有,視角更不必在意。因為線的飛沉勾勒就是造型,墨的枯濕濃淡就是色彩,點的疏密縱橫就是視角,皴的披麻斧劈就是光影,水與墨就這樣構成畫家筆下的大千世界。

這個世界單純而豐富。無論趙孟頫之書法用筆,黃公望之水墨設色,王蒙之郁然深秀,吳鎮之氣象蒼茫,都無不於極簡的筆墨中蘊含極深的意味。至於倪瓚的山水,更是天真幽淡,肅殺寂寞,有一種若隱若現說不出來的哀愁。

元畫,與唐宋大不相同。

無疑,這種風格的形成跟畫家的身世關係不大。趙孟頫追封魏國公,黃公望皈依全真教,王蒙歸隱山林,倪瓚富甲一方,而吳鎮則賣卜為生。如此處境歸宿各異,情趣和意緒卻相當趨同,這就不能不歸結為時代所使然。

實際上元代文人畫表現出來的,正是在野士大夫的主觀情緒。所謂「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云云,無非是以「寫胸中之逸氣」來排遣胸中之鬱悶。難怪文人畫會在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和苦瓜和尚(石濤)那裡達到頂峰。畢竟,他們跟元代畫家的心是相通的。

那是一種難以言狀的感覺。

的確,元代知識精英們的訴求,是既要提高個人的社會地位,又要延續華夏的文明傳統。可惜這兩種願望往往都難以實現,於是越來越多的人遠離官場、朝廷和政治中心,成為僧道或從事其他職業。是啊,不能從政那就學藝,不能「致君堯舜上」那就置身九流中,反正總得做些什麼。

至於是雅是俗,則不一定,也無所謂。

因此,在理學北傳的同時,劇曲南下。

劇曲就是雜劇和散曲。元代雜劇可以追溯到兩宋勾欄瓦舍的表演,散曲則是受到游牧民族影響的俗謠俚曲,都是通俗文學。通俗文學成為主流,甚至成為標誌性成果,無疑是時代使然,儘管按照文學自身的規律也會走到這一步。詞的興起和繁榮就證明了,高雅藝術其實起源於民間,通俗文學也遲早會走進殿堂,只不過需要環境和機遇。

金和元,就提供了這種土壤。

實際上,儘管兩宋之際中國南方就已經有了被稱為「南戲」的溫州雜劇和永嘉雜劇,但雜劇首先興盛於北方,重要的劇作家如關漢卿等也都是北方人,則為不爭的事實。那些膾炙人口的經典名作比如《竇娥冤》和《西廂記》等等,也都首先是在北方,而且是在元大都上演的。

這裡面,難道沒有原因?

當然有。原因之一,就在統治者的態度。南宋上流社會對通俗文學和民間藝術總體上是排斥鄙視的,朱熹等理學家甚至直接禁止地方戲曲的演出。金元當局則不同。他們並不那麼看重文學藝術的意義,因此也不會多管閑事。有此寬鬆的環境和自由的空間,雜劇就蓬蓬勃勃地發展了起來。

知識精英的身份轉變,則是另一個原因。對社會現實的絕望與政治生活的絕緣,使他們在賓士天下之外的領域成為新的建設性力量。而且,離統治階級越遠,離底層人民就越近;自己的身段放得越低,藝術的成就便越高。

關漢卿就是這樣。作為劇作家,他的敬業和投入已經到了「躬踐排場,面敷粉墨」的程度。對於一個曾經擔任太醫院官員的士人來說,這並不容易。但唯其如此,關漢卿才能做到懂戲劇,懂舞台,懂觀眾,懂表演藝術,他的劇作也才會那樣懸念不斷,高潮迭起,絲絲入扣,催人淚下。

同樣,我們也有理由認為,關漢卿懂得世道艱難和民間疾苦。否則,他寫不出這樣驚心動魄的唱詞:

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

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

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

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這可真是字字血,聲聲淚。

我們知道,偉大的藝術品背後,總是橫卧著人類亘古的苦難,像《竇娥冤》這樣的傳世經典,則是南宋文人士大夫們寫不出來的。他們太有優越感了,哪怕在亡國之後。

雜劇在北方興盛,絕非偶然。

然而南方畢竟是人文薈萃之地,也是華夏文明得以保全之都。因此南北混一之後,關漢卿等人便相繼南下,劇曲的創作中心也隨之南移,與理學的北傳形成對流。可惜,雜劇南下之後卻由黃金時代轉向衰微,終為南戲壓倒,並在元末明初形成有別於雜劇的傳奇戲。其中奧秘,一言難盡。氣候環境的不同造成水土不服,或許是原因之一。

有成就的是散曲。

散曲包括小令和套數,與雜劇同屬元曲,也都使用當時的北曲,但又分屬不同體裁。散曲是詩,雜劇是戲,所以雜劇也叫劇曲。有劇曲,有散曲,合起來就是元曲。

這是一種新型的藝術樣式。

跟雜劇一樣,散曲興起於北方,流行於市井,某些曲調比如《山坡羊》和《者剌古》等等,也可能來自農村和少數民族。因此散曲雖然也有格律,卻比詩詞寬鬆得多,押韻既可以不拘平仄,遣詞造句也更平民化和口語化。比如:

從來好事天生儉,

自古瓜兒苦後甜。

雖然是對仗句,卻明白如話。

又如:

廟不靈狐狸樣瓦,

官無事烏鼠當衙。

這可真是大雅若俗。

充滿生活氣息的還有這一首:

挨著靠著雲窗同坐,

偎著抱著月枕雙歌,

聽著數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

四更過,情未足,

情未足,夜如梭。

天哪,更閏一更兒妨甚麼!

這是一首情歌,作者叫貫雲石,畏兀兒人。

只不過,他住在杭州。

他的散曲,也正是劇曲南下的成果之一。

實際上,元曲作者中很有一些不是漢族,比如阿里西瑛是回族,大食惟寅是阿拉伯人。外國人和少數民族作家用漢語創作詩詞早已有之,金章宗完顏璟的造詣就很高。大元是多元文化王朝,出幾個這樣的曲作家並不足為奇,更何況他們的水平也不低,比如蒙古人阿魯威的這首:

問人間誰是英雄?

有釃酒臨江,

橫槊曹公。

紫蓋黃旗,

多應借得,

赤壁東風。

更驚起南陽卧龍,

便成名八陣圖中。

鼎足三分,

一分西蜀,

一分江東。

這氣勢,並不輸蘇東坡和辛棄疾。

西域人蘭楚芳則是另一種風格:

我事事村,

他般般丑。

丑則丑,村則村,意相投。

則為他丑心兒真,

博得我村情兒厚。

似這般丑眷屬、村配偶,

只除天上有。

村就是蠢。蠢姑娘愛上了丑小子,只因人兒雖丑,心兒卻真,因此這「丑眷屬,村配偶」竟是天上才有。這可真是質樸坦誠到讓人忍俊不禁,直笑出眼淚來。

值得注意的是,散曲雖然通俗如此,卻並非不能入雅士的法眼。文人畫的領袖人物就有撰寫過散曲的,比如趙孟頫之《後庭花》:清溪一葉舟,芙蓉兩岸秋。又如倪雲林之《人月圓》: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

但,更像文人畫的卻是馬致遠的這首: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雖然白話白描,卻餘味無窮。

同樣必須說到的,還有張養浩的這首: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山河表裡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這樣的作品,與宋詞相比也毫不遜色,難怪許多學者都認為唐詩、宋詞和元曲是中國詩歌的三大高峰。此後,中國文學將進入小說的時代。小說,尤其是長篇章回小說,比雜劇的容量更大,也更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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