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烏玄晶 七

畢岸拿出一小瓶子藥粉,盡數撒在玲瓏的背上。

石人斷手化成碎石後,很多殘留在傷口中,當下沒有工具,誰也不敢擅自清洗。公蠣終究不忍,小聲道:「要趕緊帶她看郎中才行。」畢岸把了一把脈,臉色甚為難看,道:「沒用了。」起身去解救胖頭和胡爍。

藥粉很快起效,玲瓏輕咳了幾聲醒了過來。看到公蠣慘然一笑,道:「公蠣哥哥。」

一聲「公蠣哥哥」,讓公蠣心口一疼,見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遲疑了一下,還是上去輕輕抱了她,放在軟榻上,道:「你不要說話。」

從外面查看是否安全的畢岸回來,抱胸而立。玲瓏斜眼看著他,眼裡露出一絲挑逗之色:「畢公子,你醒了?」

畢岸冷冷道:「我本來就沒醉。你的軟骨散別說十倍的量,便是全部用上,對我也沒用。」

玲瓏溫柔地附和道:「對啊,你這麼聰明,怎麼會輕易上了我的當。」轉頭瞧著公蠣,拉住他的手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很恨我?」

公蠣心中五味雜陳,縮回了手,扯開話題道:「那些石人,怎麼會攻擊你?」

玲瓏眼中一片迷惘,道:「我也不知道……一聽到讖魚兒響,我便覺得不對勁。」她盯著地面上的兩堆亂石,低聲道:「怪不得他們來得那麼快。」

畢岸慢條斯理道:「他們的目標本來就是你。」

玲瓏一怔,尖叫道:「不可能!」她似覺失態,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年紀輕輕,便被封為禁婆,教內有人不服也屬正常。定是有人私下泄憤,想瞞著龍爺除掉我,好霸了禁婆的位子。」

公蠣忍不住道:「你就這麼想做禁婆?」

玲瓏尖刻道:「若你自小便在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又擺不脫的環境里長大,你會不會甘心只做一個玩偶?」

公蠣無言以對。玲瓏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受傷嚴重,而只認為失手敗露,冷笑道:「我在教中,原本是個異類。從獵物變成獵手,在一眾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縫隙中生存,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唯獨沒有說過一句真話。遭人忌恨,本屬正常。能落入你們手中,也算是我的造化。」

畢岸道:「他只怕不是忌恨你,而是想取你的心。」

玲瓏一愣,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前胸,然後又伸手去摸背部。畢岸道:「是不是你自小便被人告知患有絕症?」

玲瓏看著滿手的鮮血,將信將疑道:「絕症……自我十歲時起,他們便告訴我,我活不過十八歲。」

公蠣卻想,畢竟在身患絕症方面,玲瓏還是沒有騙人的。

畢岸道:「你沒有絕症,只是被餵食了一種蟲子。」玲瓏十分驚愕,斷然道:「不可能!我自己習的便是蟲噬術!」

公蠣一下子又想起了手臂傷口中的嗜屍蟲,頓時心生恨意,放開了玲瓏的手。畢岸也不辯解,拔出長劍,凝神屏氣,輕輕往劍身上一彈。公蠣捕捉到一絲極其輕微的嗡嗡聲,玲瓏忽然眉頭一皺,痛苦地捂住了胸口,身子縮成一團,背後止住的傷口迸開,血將後面的靠墊殷紅了一大片。

胖頭渾然不覺,緊張道:「怎麼了?」

畢岸按住劍身,震動消失,玲瓏慢慢恢複正常。畢岸道:「這種蟲子,同你的嗜屍蟲、銀姬的銀蠶一樣,需用特殊的聲音驅動。而這種蟲噬術的高級之處在於,它採用的是一種凡人聽不到的超低震動。」

玲瓏手捂胸口,怔怔不語。畢岸道:「不死蹩蟲,以女童為宿主,寄宿於心臟,八年成形,謂之蹩母。你身上寄宿的,便是一隻蹩母,再有三個月,蹩母成熟,破體而出,宿主自然死亡。這便是你所謂的絕症。」

玲瓏澀澀道:「我確實……沒有聽過。」

畢岸道:「我見你第二面,便知道你身上有異物,見你悲天憫人,待乞兒如同手足,只當你是意外成了宿主,原想救你,沒想到你是巫教新任的禁婆。」

公蠣不解道:「既然那個什麼母蟲,再有三個月才成熟,為何今晚要對她動手?」畢岸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玲瓏神色寂寥,道:「我能活到今時今日,已經是個意外了。龍爺或者想採集血珍珠時順便把蹩母也采了,免得到時候再費事。」她口吻中的自嘲和無奈,公蠣忽然心生感慨,玲瓏承擔了太多的心理負重,以至於小小年紀,心態卻蒼老如斯,相比起來,小妖、虎妞等要幸運得多了。

胖頭緊張道:「妹妹,老大身上那隻蛆,你趕緊給弄死吧。」他看著玲瓏的樣子,又心疼又厭惡,不敢張口埋怨,但又擔心公蠣。

玲瓏忽然暴怒,道:「死便死了,有什麼要緊?這世上每天死的人多著呢!我快要死了,有誰會理我?」

胖頭訕訕地賠笑:「什麼?」

玲瓏冷笑道:「蟲子我只下了一隻,又沒有下在腦袋裡,還是只快死的,你怕什麼?再說我的蟲噬術已經被破了,他想死,還得另找他法呢。」

畢岸抓起公蠣的手臂看了看,微微點了點頭。

胖頭小聲道:「你……你幹嗎非要跟著巫教混?不如……或者找個巫教找不到的地方……」他本想說不如去我們當鋪,但不敢擅自做主,只好打住。

玲瓏的臉因為扭曲而顯得格外猙獰:「若是逃得了,我還會如此?」她看著地面上的膿水,忽然咯咯地笑道:「好!好!」笑聲極其悲涼,但剛笑了兩下便開始劇烈咳嗽,並吐出一大攤鮮血。

玲瓏的行為,似乎一直充滿了矛盾和搖擺,善良和邪惡,自負與自卑,溫柔與暴戾交替出現。特別是今晚,她的表現更加異常,同眾人的關係也十分微妙,明明是敵人,卻好像彼此相當信任;但若說朋友,顯然又不是。

公蠣手足無措,唯有拉過衣衫幫她把嘴角擦乾淨。畢岸又取出一顆藥丸,讓公蠣喂她服下。

玲瓏終於不咳了,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畢岸忽然道:「你既然來了洛陽,幹嗎不同小妖相認?」

玲瓏一哆嗦,道:「你……你知道什麼?」正百感交集的公蠣瞬間瞪大了眼睛:「你是小妖的姐姐?」

而剛蹣跚著過來的胖頭則茫然道:「你同小妖認識?」

畢岸道:「你念念不忘尋找妹妹,甚至因為妹妹的關係在使用蟲噬術時手下留情。可是找到了又不敢相認,何苦煎熬自己?」

玲瓏指尖冰冷,渾身顫抖:「我怎麼有臉認她……十年前……」

跟著玲瓏的描述,公蠣又回到了前不久的那個夢裡。七歲那年,小妖和同胞姐姐羅小菁一同被巫教擄走,要取背部的皮膚做窨讖鼓。在活人取皮的驚嚇和龍爺的威逼下,兩人只能選擇一人活著,而一向照顧妹妹的小菁最終時刻選擇了自己,導致小妖被扔下懸崖,生死未明。

但龍爺食言,並沒有放了小菁,而是留下了她,只是免去了剝皮製鼓的命運。小菁伶俐,小小年紀仰仗著擅長察言觀色、投其所好,竟然在巫教中活了下來,後被寄養在一家姓陳的巫教成員家裡,改名睿姬,在長安長至十六歲,期間一邊學習巫術,一邊執行巫教任務。她本來聰明懂事,但危難之時捨棄妹妹,成為心中永遠的噩夢,加上所從之事多邪惡陰暗,心理漸漸扭曲,一方面對無家可歸的流浪乞兒疼惜有加,另一方面淫邪惡毒,運用手段捕獲獵物、放縱自己。她所習巫術與銀姬媚術同出一脈,但她並沒有異能,不過勝在性格收放自如,老成持重、天真活潑、風情萬種等皆可演繹得天衣無縫,小小年紀便引得不少男子著了她的道兒。

玲瓏平靜了下,道:「此次來到洛陽後,有次我在街上照顧一個小乞丐,無意碰上了小妖,一眼便認出了她來。」

公蠣終於明白了之前她逼著自己和胖頭選擇做生死選擇的含義,這個關結,已經成為她難以克服的心魔,一心想通過別人來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情有可原。公蠣糾結了良久,終於想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其實你當時……也是人之本性。」

玲瓏淚流滿面:「我每晚做夢,便夢到小妖,她追著我身後叫姐姐,問我為何丟下她……發現她還活著,並且在一個普通人家裡,我好開心,可我如今這種身份,別說沒臉認,便是認了,只怕聖教也不肯放過她。」

畢岸道:「別說一個七歲的孩子,便是成年人這樣選擇也沒什麼,是你自己放不下。」

玲瓏低聲道:「是啊,我放不下……我寧願當初自己死了,讓妹妹活著……」旁邊的胖頭也陪著掉起了眼淚,帶著哭腔道:「你真的認識我妹妹?」

玲瓏擦乾眼淚,沉默了片刻,擠出一個微笑,道:「我猜可能是她。不過已經多年不見,不知道她是否還活在世上。」原來巫教會在各地搜羅身負異能的女童,在十二歲之前每年七月時,彙集一處集中管理,用以觀察、考核、篩選,以便分別教授不同的巫術。十一歲那年,玲瓏在其間認識了個同齡女孩,兩人聊得甚為投機,玲瓏正是那時得知了她小名以及父母哥哥的有關消息。

畢岸道:「集中地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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