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琅玕珠 六

洛陽的大雪總是來得突然而調皮。似乎是因為天空被濃厚的黃雲壓得過於沉重,天上的精靈不小心便降落在了凡間。先是潔白透明的小冰晶,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人的頭上肩上、地面上跳躍翻滾;接著便是飛舞的雪絲,一觸及地面便無影無蹤,細小得連水痕也不易看見;接著便是漫天飛舞的雪花,柳絮一般紛紛揚揚,裹著獨有的清冷甘冽,調皮地扑打著行人和街上斜矗的酒旗招牌,地面上很快便鋪了一層細細的白霜。

天空驟然明亮起來,像是一個賭氣的孩子,氣急了便索性開開心心,坦然面對這一切。街上的行人步履如故,並不會像下雨一樣四處奔逃躲避,而依舊邁著古老城市獨有的優雅步伐,偶爾滿臉欣喜地仰望密布白色精靈的蒼穹,感受下雪花入眼而化的清涼。

公蠣伸手接過一朵雪花,看著晶瑩剔透的花瓣慢慢化成一滴水,心中忽然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公蠣第一次忘記了自己身上的鬼面蘚,忘記了垂涎畢岸的相貌,忘記了暗香館的姑娘和手裡的所剩不多的銀兩,也忘了玲瓏的火熱和甜蜜。放眼望去,在白雪中傲然挺立的高大樹木,悠遠空靈的寺院鐘聲,獵獵作響的酒旗布幔,集市碼頭嘈雜熱鬧的生意叫賣聲、寒暄聲,讓公蠣徒生一種感慨,好像自己在這座城中生活良久,而這種和平安詳的景象如同烙在自己的身體里,揮之不去,自然之至。一瞬間,公蠣的目光甚至穿透各色房舍,看到房頂下圍坐談天的百姓,雪地中嬉鬧的孩童,勤奮忙碌的商人夥計,以及走街串巷巡視追捕的捕快,繁亂之中,又透著一種井然有序的安然。

出來倒便盆的李婆婆見公蠣傻獃獃地站在雪地里,打著哈欠奚落道:「喲,龍掌柜難不成第一次見下雪?」她的表情顯而易見,透著一種「瞧你那個傻樣兒」的嘲弄。

公蠣回過神來,忽然覺得同李婆婆等人鬥嘴置氣著實可笑,朝她略一點頭,邁著方步坦然離去。李婆婆拎著火鉗,沖著公蠣的背影叫道:「喂,中午對面酒樓正式開張,有免費酒食贈送啊,別忘了!」

一句話,將公蠣那種難得出現的俯瞰眾生之感沖得一乾二淨。

公蠣先去了玲瓏那裡,想詳細詢問下關於她生病之事。結果她卻不在,吳媽甩著臉子比劃道,玲瓏舅舅生病,昨晚接了她去照顧,要幾天後才能回來。

天色尚早,又下了大雪,好多商鋪尚未開門,公蠣只好回來。

行至街口,便聽鑼鼓之聲。原來對面酒樓正式開業,一會兒工夫,紅燈籠、紅綾帶,還有蓋著紅綢的牌匾已經掛得整整齊齊,連忘塵閣門前的梧桐樹上都紮上了紅綾,穿著紅黃兩色長毛衣褲的舞獅師傅正在搭架,下面一群小妖怪一般的小獅子們將鑼鼓敲得山響,一副喜慶氣勢。

胖頭正站在門口看熱鬧,一見公蠣興奮地道:「老大,中午對面免費宴客,請你去呢。」

公蠣一眼瞄見正在裡面忙活的幾個妙齡女子,高興道:「好啊好啊,一起去。」

胖頭將請柬塞給他,道:「我就不去了。我今日有事。」表情閃過一絲扭捏。

公蠣道:「這麼好的熱鬧不瞧瞧去?再說昨日才見了,今天還見?」

胖頭嘿嘿傻笑,撓頭道:「我今日真有事。你能不能同財叔說下?我擔心他以為我偷懶。」

公蠣滿不在乎道:「走你的吧,財叔那邊我來打發。」

胖頭大喜,朝公蠣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便跑,又被公蠣一把拉住:「還早呢。」公蠣朝隔壁街道擠擠眼兒,「人家說不定還沒起床呢。」

胖頭臉紅了下,道:「老大,不是你想的那樣。」

公蠣心情好,湊近了親親熱熱道:「喂,同哥哥講講,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胖頭愕然道:「成親?成什麼親?」

公蠣嬉皮笑臉道:「喲,沒想到,你還挺能啊。就跟人家玩玩兒?她爹會同意?」

胖頭茫然道:「老大你說什麼呢?」公蠣眼尖,一眼看到胖頭脖子後面一塊紅腫的咬痕,嘖嘖道:「你小子,還好這口哇?」

胖頭不好意思地將衣領往上拉,公蠣正想打趣他幾句,一條大黃狗跑過來,沖著胖頭搖尾巴。胖頭喜滋滋道:「老大我走了啊。」

公蠣瞧見虎妞遠遠的正朝這邊張望,笑道:「去吧去吧。」

這家酒樓不知什麼來頭,請了眾多人來,其中不乏商界名流和一些裝扮不俗的客人,整條街幾乎被堵上。及到吉時,只聽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舞獅子的師傅在木樁上翻出各種花樣兒來,公蠣仰得脖子酸了,聞到飯菜香味,這才戀戀不捨地入了座。

公蠣一打眼先看到那些精美的菜式,同周圍人略一寒暄,便大快朵頤,至於裝潢,只覺得古樸典雅,用料精細,比柳大時候高出好幾個檔次來。

剛吃了幾口,忽然有個小童過來,說請他到雅間一敘。公蠣欣然前往,引得李婆婆伸長了脖子叫:「我們都一起的呢,怎麼只請他一人到雅間?」

公蠣得意地隨著小童來到二樓雅間,小童推開門,自行退下。

這個雅間位置極好,光線充足,視野開闊,房間里一個臨窗軟榻,一個實木圓桌,足可供十幾人進餐。但此時外面擁擠不堪,房內卻只有一位年輕公子,倒有兩位小二在身邊伺候。他本正坐在軟榻處品酒,一見公蠣,起身笑道:「兄長請坐,在下姓江名源,第一次來洛陽,一人獨飲正感無聊,冒昧邀請兄長共飲。」

這江源不過十八歲上下,鼻樑高聳,丹鳳眼微微上挑,眉眼自帶一種懶洋洋的笑意,比起畢岸,少了一絲冷酷,多了幾分風流。一件暗紋蜀錦月白長袍穿在他身上,更顯出幾分飄逸靈動來。公蠣原是個看臉識人的主兒,見他衣服華美,容貌俊秀,心中便不怎麼設防,反倒生出幾分羨慕。

江源殷勤地幫公蠣斟滿酒,道:「小弟選擇此處,本想著僻靜些,誰知道碰上他今日正式開業。剛才在走廊往下看了半晌,只覺得一眾人等,唯兄長品貌不俗,頓生一見如故之感。」

公蠣聽他誇獎自己,心中高興,忙回道:「彼此彼此,在下龍公蠣,也瞧著公子可親可敬呢。」兩人距離頓時拉近了許多。

今日開業,按照酒樓行業的規矩,雅間打七折。公蠣原本想著今日道賀,對方是管飯的,所以身上不過帶了三五兩銀子,本思量今日自己請客,只當帶著胖頭一起出來了,也算壯個臉面。誰知道這江源根本不看菜價,叫將原來點的菜全部撤了,重新點了滿滿一桌子,件件都是貴的,有些菜名公蠣聽都不曾聽過。

公蠣捏著自己荷包里的銀子,不禁生出幾分擔心來,忙制止道:「夠了夠了,不可浪費。」

江源彷彿知道他心中疑慮,摸出一個金錠丟給小二,道:「快些上菜。」

公蠣忙扯出自己的荷包推讓:「萍水相逢,怎好叫兄弟破費?」

江源將荷包塞回公蠣手中,懶洋洋笑道:「兄長見外。錢是什麼東西?原是為了開心的,若是惹人不開心,這東西不要也罷。」

公蠣心想有錢人果然不同,心裡有些泛酸,笑道:「有錢的時候,這話沒錯,像我這等天天尋著錢過日子的,可就不敢說這樣的話了。」又問道:「江公子來洛陽公幹?」

江源道:「原是來玩。只是人生地不熟,也沒個嚮導,陪同的表弟臨時有事回去了,無趣得很。正打量找個熟悉洛陽的,帶著逛一逛。兄長可有好的嚮導推薦?最好是年齡差不多,性格也隨和的。酬勞方面,定然不虧了他。」

如此美差,公蠣幾乎張嘴便要自己應承下來,但唯恐這江源小瞧了他,想了想,道:「這卻不難,我有個小兄弟,自小在洛河兩岸長大,對周圍景緻最是熟悉。」心裡盤算,胖頭人雖然傻些,做嚮導卻是極為實誠的,且對自己忠心耿耿,賺了錢同裝在自己口袋差不多,便打定主意,推薦胖頭做嚮導。

江源道:「甚好甚好。我明日有事,明日巳時一刻,你帶了他來,我們就在此地,不見不散。」話音未落,忽然「咦」了一聲,面帶微笑往椅背上一靠,一臉欣賞的表情。

原來窗外走過一個女子,身量苗條,步履娉婷,上身穿一件青色風毛窄袖小襖,下面穿著一件鮮紅的石榴裙,在滿天飛舞的大雪中,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

公蠣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忽然想到畢岸所謂「相由心生」,忙正襟危坐,頷首微笑。兩人一起目送她走遠,江源輕叩桌面,感嘆道:「自古河洛出美人兒,果然不假。可惜沒看到臉。」

公蠣脫口而出道:「這有何難!叫了小二過來,打聽下是哪家的姑娘,明天找個由頭瞧一瞧去。」

江源哈哈大笑,道:「兄長果然是個爽快人,甚合小弟心意。不過街頭美人,勝在遠觀產生的朦朧美和距離美,若是唐突糾纏,不僅玷污了這份自然隨意,也破壞了自己欣賞的心境。我還是遠遠看著罷,只當瀏覽神都美景。」

這番說辭,同畢岸有的一拼。只不過畢岸是板著臉說教,而江源卻說的雲淡風輕,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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