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無心鏡 九

公蠣忘了身在何處,只聞見一股濃郁的紫丁香味道,面前的這個女孩,微微翹起的粉嫩嘴唇,精緻的面孔,正是夢縈魂牽的人兒。

她將頭輕柔地倚靠在公蠣的肩上,聲音如泉水一般動聽:「我找你好久了……抱緊我。」

公蠣忽然熱淚盈眶,抖抖索索地抱住了她,回道:「我也一直在找你……」

讓人沉醉的香味,公蠣願意一輩子就這麼度過。

突然,兩人被粗暴地拉開,一個戴著面具的男子,臉上咧嘴大笑的崑崙奴猙獰得如同地獄來的魔鬼:「血珍珠,我的血珍珠,可以採集啦。」

面具獰笑著,朝著她噴出一口毒霧。

丁香花女孩深邃的眼睛如同一彎漩渦,似乎要將公蠣吸進去。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撫摸著公蠣的臉頰,軟軟滑滑,輕輕哭泣道:「救我!」

公蠣彈跳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撞開男子。

女孩兒如同秋風垂落的花瓣,飄落在公蠣懷中,五官漸漸隱去,只剩下兩隻黑洞洞的眼窩和被砸開的顱骨,全身上下化為一具白骨。

一向沒心沒肺的公蠣,第一次明白了心碎的感覺。他淚流滿面,發出一聲幾乎不像自己的低吼朝男子撲了過去,兩人翻滾在地上。

眼睛已經發紅。厚厚的牆壁外,那些潛伏的黑衣人迷失了本性,在院子里瘋狂地相互翻滾、廝打。周圍的景象異常清晰,公蠣看到高陽手背上厚厚的汗毛,看到王進扭曲的臉,看到阿隼挺著勾一樣的長鼻子將廝打的兩人分開。帳幔在燃燒,地面熱得發燙,火光映照著丁香花女孩的白骨,無數黑色的鬼魂從地底下爬出來,抱著公蠣的腳踝哭泣,如同地獄。

打啊,打死他。那些鬼魂說。

公蠣身輕如燕,狂熱地揮拳,飛腳,崑崙奴男子靈活地躲避,厚重的花梨木供桌在公蠣的拳頭之下變成齏粉。

打啊,打死他。一個鬼魂順著公蠣的身體盤旋而上,朝著崑崙奴男子做出恐嚇的表情。

崑崙奴還在笑,那份笑彷彿刻在他臉上,公蠣似乎聽到他內心的狂笑:「你和丁香花女孩,不過是我的珠母,哈哈哈……」

公蠣吐出一口鮮血,騰空而起,他看到崑崙奴男子眼裡的驚異,看到自己的爪子布滿暗青色的鱗甲,長長的指甲如同鋼鉤一般鋒利和明亮。

公蠣醒醒。

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傳入公蠣耳朵里,或者是心裡。他愣了一下,可是爪子已經撲出,死死地鉗住了崑崙奴男子的脖子。

快啊,快殺了他。

無數個鬼魂匍匐在地上,朝他歡呼膜拜。公蠣突然生出一股豪氣來,彷彿自己已經成為一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居高臨下,萬眾矚目,而腳下那些,都是自己的臣民。白骨坐了起來,嚶嚶地哭泣:「殺了他,你就能夠替我報仇了……」

公蠣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強大,如此自信,他狂笑著,雙爪持續用力。面具下,男子的眼睛已經充血,但眼神冷傲,目光如同利劍。

醒醒,醒醒。

心底的聲音越來越大,公蠣面前的一切漸漸模糊。沒有丁香花的香味,沒有微微翹起的粉嫩嘴唇,白骨的下頜隨著說話一動一動,同那些拖著殘缺肢體蠕動的鬼魂一樣醜陋。

難以言說的失望從心底蔓延開來,剛才的意氣風發瞬間消失,公蠣飛在半空中的身體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公蠣半晌才回過神來。

銀姬不見了,趙婆婆裸身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鶴髮雞皮,肋骨條條暴起,鬆弛的胸脯只剩下皺巴巴的一層皮,還散落著褐色的老年斑。

公蠣忙將目光移開。屋裡一片狼藉,桌椅碎片到處皆是,帳幔已經燃盡,床上的棉花被褥一明一暗,發出一股濃煙,如同經過一場戰爭。

畢岸站在公蠣身邊,他的頸部,烏青的掐痕觸目驚心,衣襟被撕去好大一塊。公蠣再低頭一看,自己不僅衣衫襤褸,連身上也傷痕纍纍。

阿隼進來了。他並沒有比公蠣好多少,眼窩烏青,滿身泥土,像是在地上打了一陣滾。他皺眉看了看公蠣,淡定地抱起床上起火的被褥,隔窗扔了出去,又朝床腿跺了幾腳,將一處明火撲滅。

畢岸看向他。

阿隼道:「沒事,有兩個受傷重些,已經帶去醫治。」

公蠣掙扎著爬起來。天已朦朦亮,外面的黑衣人更加狼狽,但依舊站得筆直,守在大門和各房屋門口。

畢岸道:「你們先撤。」

阿隼遲疑了下,看了看如同破風箱的趙婆婆,默默退出。

趙婆婆在地上抖動了良久,終於緩過氣來,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公蠣眼睛四處躲避,忽見身後牆上掛著一件舊蓑衣,趕忙扯下來將她的身體蓋住。

趙婆婆咯咯地笑起來,笑了一半又開始喘:「真沒想到。」

畢岸面無表情道:「是,沒想到。」

趙婆婆將蓑衣裹緊,失神地看著裸露出來的削瘦雙腿,道:「我真的老了。」

公蠣不知該說什麼,剛才歷歷在目的景象竟然是幻象,按說應該慶幸,可是公蠣只要一想起丁香花女孩在自己懷裡變成了白骨,心裡依然充滿了憂傷。

畢岸道:「銀魂魘術破了。」銀魂魘術是一種古老的催眠術,通過施法者的眼睛,引導被施法著進入幻境,勾起他們心底最害怕面對的記憶或者情景,從而使人癲狂,不能自控,直至最後體力心力衰竭而死。

趙婆婆抬起頭來,眼神在畢岸和公蠣的臉上流連了一陣,道:「我的銀魂魘術,從來沒人能破得了。」

畢岸道:「李宏呢?」

趙婆婆怔怔道:「他?他是……」她深情地看著畢岸,好像他是李宏:「他同你一樣,是少有的不會被我迷惑的人之一。」

畢岸道:「心不迷失,夢便不迷失。」

趙婆婆神色黯然,道:「我天生便具有這等本領,用眼神迷惑男子,可他卻從不會迷失其中。果然是心不在我這裡。」

她笑了一下,表情竟然帶著一種輕鬆:「我活了五十多歲,只見過三個人,不曾受我的迷惑。」

她抬起頭,笑容瞬間變得邪惡起來:「你猜另一個是誰?」

公蠣忘了丁香花女孩,茫然地看向畢岸。畢岸道:「董滾子。」

趙婆婆鼓掌贊道:「好聰明。」蓑衣滑落下來,露出乾癟的身體,她也不拉一拉。

公蠣忙轉過頭去。畢岸卻熟視無睹,道:「董滾子能娶了你,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

趙婆婆捶著削瘦的腿骨,嘆道:「八歲時,我便明白了,我可以讓任何男人臣服在我腳下。可是等到二十歲,我碰上了李宏,他卻不為所動。我使出了渾身解數,他還是娶了劉蘭心。之後我認識了董滾子,發現他也同樣。當時十分不服氣,李宏就算了,憑什麼你一介農夫,也能躲過我的媚術。」

她嘴角露出譏誚的笑,一臉的不屑,好像說的是別人,「我多方暗示,甚至主動獻身,這才引得董滾子去我家提親。可是成親之後,情況依舊,在他眼裡,我就是個又瘦又小又沒用的廢物,帶出去也嫌丟人。」

「他喜歡豐腴的女人,喜歡那些大胸大屁股可以同他開粗俗的玩笑,能夠扯著嗓子罵街的女人,可我不是。」她忽然看著公蠣笑了一下。

公蠣嚇得一躲,小聲道:「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是這樣。」趙婆婆繼續道:「越是不能,我越是想要征服他。誰知除去李宏之後,我有了身孕,他竟然態度大變,每日把我恨不得捧在手心裡,任我打罵,再不還手。」

公蠣心想,這不正是普通人的生活嗎?一家三口,鍋碗瓢盆,你讓我我疼你的,多好!

趙婆婆彷彿看出他想什麼,苦笑道:「若是我能早日想通,或者一切都不同了罷。以我當年的心性,他若是對我非打即罵,愛理不理,我還會覺得有些新奇,等他同那些男人一樣了,還有什麼趣味?我忍到石頭十二歲,那日給石頭慶生,他喝了一些酒,我就把銀蠶放了出來。他就這麼沒啦。」

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下來,她也不擦一下,痴痴道:「可是他沒了之後,我又覺得難過至極,每天晚上想他想得睡不著。想他身上的馬革和乾草味道,他的鼾聲,他一下子把我們娘倆輕鬆抱起的那種感覺……」

她老淚縱橫,臉上卻依然帶著笑意,凝望著門後已經被燒得只剩下一角的年畫,道:「這張年畫,是他那天下午買的,他說上面的娃娃像石頭。」

畢岸冷冷道:「他對你好,是真心愛你,想同你好好過日子。其他男人愛你,是垂涎你的美色。」

趙婆婆聽了畢岸的話,回過頭來,黯然道:「你真聰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可我,卻是直到這兩年才想明白。」

趙婆婆嘆道:「董滾子死了,石頭也大了,我一邊執行任務,一邊放縱自己,四處遊盪,順便勾引那些順眼的不順眼的男子,可是無一例外,個個上鉤。」

公蠣顫聲問道:「你那些獵物,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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