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無心鏡 七

一隻細長的蟲子費力地從木環之中擠了出來,東嗅嗅西拱拱,繞著那堆玩具打起了圈子。它通體銀色,頭部略大,若是不動,像個明晃晃的長銀釘。公蠣鬆了一口氣,道:「好大一隻木蟲!快抓來炒了吃。」

畢岸的神態卻未見放鬆,道:「是銀蠶。」

銀蠶,顧名思義,是生在銀子里的,以銀為食。這種東西世上傳聞頗多,但除了看管銀庫的庫卒,誰也不曾見過。而那些聲稱看到銀蠶的庫卒,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因為監守自盜,故意編排出這裡離奇的理由糊弄上司,所以百姓對銀蠶之說大多不信。

梆子聲忽然放慢了。銀蠶昂起頭,似在辨認方向,接著忽然轉頭,朝著王寶的方向爬過來。畢岸不再躲藏,打開帘子走了出來,重複道:「是銀蠶。」

公蠣今兒反應倒快,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吸食阿狸血的,並非什麼精怪,而是這隻銀蠶。

銀蠶看似笨拙,但行動甚為敏捷,爬至床下,忽然彈起,落到了王寶身上,翻了一個身,朝他身上拱去。

王寶身上裹著棉被,下面還有厚厚的面紗,銀蠶三拱兩拱,腦袋將棉被拱出一個小洞,鑽了進去。

公蠣覺得它似乎要鑽到王寶的身體里,忙伸出兩指做出捏的姿勢問道:「抓不抓?」

畢岸盯著銀蠶在外扭動的身體,道:「你要是不想要這兩根手指,只管下手去抓。」

公蠣蹭地縮回了手,不滿地回了一句:「不裝會死啊?能不能好好說話?」

畢岸道:「銀蠶全身上下,堅如鋼鐵。」

所幸銀蠶又退了出來,繼續往王寶頭部爬去。

公蠣看著被子上的孔洞,嘖嘖道:「這銀蠶真跟鐵釘一般。」

銀蠶爬上了王寶的額頭,不住地蠕動。公蠣瞬間覺得自己臉皮發麻,恨不得上去將它扒拉掉,但見畢岸依然巍然不動,只好忍住。情知畢岸是想親眼看銀蠶如何吸血,但對他完全不考慮王寶安全的做法心有戚戚,覺得過於涼薄。

公蠣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銀蠶,唯恐它一頭鑽到王寶的腦袋,忽然微光一閃,銀蠶憑空不見了。公蠣大駭,哇哇叫道:「完了完了!」

畢岸二話不說,按著他的腦袋蹲下。待採取仰視姿態,銀蠶又出現了。

原來銀蠶變成了透明狀,只有在仰視並對著燈光時,才能看見一條淺淺的邊緣線。

公蠣剛想說話,王寶臉頰忽然突突地跳動了幾下,接著開始扭曲,嘴巴朝兩邊裂開,露出針一樣尖細的四顆獠牙,儼然放大版的銀蠶口器。公蠣驚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叫道:「鬼啊鬼啊!」

畢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喝道:「安靜!」

王寶的臉漸漸正常,銀蠶也恢複了銀色,不安地在他的眉心扭動著。公蠣驚恐道:「趕緊抓吧!」他自己卻不敢,退到畢岸身後。

畢岸依然不動手,冷靜道:「再等等看。」

周圍死一般寂靜,公蠣的手心出了冷汗,以至於無法集中聽力。隱隱約約傳來一絲輕響,銀蠶猶如接到命令了一般,忽然跳了起來,不偏不倚落在王寶脖子上,扎著腦袋往他脖子里鑽去。

公蠣急得跳腳:「快快,棉布要被咬穿了!」

畢岸拔出了匕首,忽然回頭一笑,那模樣說不出的奸詐。公蠣下意識覺得不妙,往後跳去,卻被畢岸一把抓住左手,在手掌上一划,血頓時流了出來。

事發突然,根本不容公蠣反抗,畢岸已經將他滴血的手按在了銀蠶的半截身體上。

公蠣只覺得一陣刺骨的涼意,手掌的痛感倒不怎麼明顯了。銀蠶從王寶脖子的棉布中掙出,轉過頭來朝公蠣的虎口咬去,一口細如牛毛的牙齒歷歷可見。

本能之下,公蠣化為原形,哧溜一下從畢岸的手中滑脫,彈跳至門口處,昂起腦袋,擺出一個打鬥的姿勢,又驚又怒道:「你到底想幹嗎?」

畢岸卻像沒事人一般,後退了一步,微微笑道:「快看。」

銀蠶跌落下來,首尾相接,不住地在原地打轉。

公蠣警惕地繞至銀蠶對面,定睛一看,頓感驚愕。

銀蠶上半身依然銀光閃閃,而後半部身體卻變了顏色,黑一片灰一片的,如同受了侵蝕。它似乎意識到身體的變化,竟然瘋了一般啃食尾部。等它把那些變了色的部位全部吃掉,身體也只剩下了半截,抖動了一陣,就此死了,化成一段小指粗細的銀條。

畢岸上前撿起,用手掂了掂,道:「六錢左右,打個簪子還是可以的。」

公蠣渾身鱗甲豎起,哀嚎道:「為什麼?」

畢岸上前將裹在王寶身上的棉布層層解開,若無其事道:「快來,過會兒我帶你去看好戲。」

公蠣覺得要氣死了,刀口還在一陣陣刺痛,尖聲叫道:「不去!」

畢岸拉起王寶脖子上的紗布,道:「好險!再晚一點,王寶只怕真被它殺死了。」笑眯眯地看著公蠣:「你真打算這個樣子示人?」

公蠣扭動著恢複人形。畢岸熱情地扯下一塊紗布,道:「我幫你包紮,保准明天便好。」那一臉壞笑的樣子,幾乎不像冷酷的畢岸。

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來了。公蠣想也沒想,下意識伸出手去。

公蠣其實心裡早明白了。顯然自己的血對銀蠶有克製作用,剛才若不是血手一把按上去,那個刀槍不入的銀蠶顯然沒這麼快掛掉,要是給它咬一口,或者給它逃走了,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但若是畢岸提前告知,公蠣絕不會同意。

哼,憑什麼他要破案,卻要自己白白挨這一刀?這口氣絕不能忍。

公蠣摔開畢岸,怒目而視。但未等他開口,畢岸輕描淡寫道:「我房間里還存了一對雙蝶玉佩,一件白玉頭冠,還有一匹重絲織花寶藍蜀錦。這些東西我用不上,送你了吧。」

公蠣硬生生把罵人的話咽了下去。

畢岸啞然一笑,撿起空木環塞入懷中,轉身朝外走去,道:「我們去會會銀蠶的主人。」

公蠣端著手掌,恨恨地跟在後面。

阿隼正在街道的黑暗中候著,見到二人也不說話,微一點頭,轉身去了李婆婆家。

公蠣察覺到,周圍黑暗之中似乎隱藏著無數個人,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公蠣不安道:「阿隼……不跟著我們?」張瓶子能夠飼養控制銀蠶,絕非普通小販,公蠣覺得多一個阿隼便多一份勝算。

畢岸頭也不回,道:「不用。」走到街口,來到趙婆婆家的漿洗鋪子前,推門而入。

公蠣驚訝道:「你這是……」只聽畢岸大步來到院中,朗聲道:「趙婆婆,您的銀蠶養得不錯。」

門檐下的燈籠忽然亮了。公蠣看到一兩個黑影一閃而過,顯然阿隼已經安排妥當。

上房暗著,並無應答。

畢岸高聲道:「您還沒睡吧?請開門一敘。」

上房的門吱扭一聲開了,趙婆婆穿戴整齊,表情雖然疑惑,但頭髮照樣一絲不亂,微微躬身道:「畢掌柜請進。」

畢岸一腳跨了進去。

普通磚瓦上房,比不得大戶人家的高大氣派,卻甚是乾淨整潔,桌椅板凳皆擺的井井有條,同趙婆婆日常給人的印象十分相符。

房屋正中,擺著一座菩薩像。趙婆婆在菩薩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眉順眼道:「畢掌柜可是在查案?老婦雖然不懂,不過大半夜的,來了我家,我自然不能讓人站在院中。」

畢岸微笑道:「婆婆謙虛了。您性子和善懂禮數,敦厚坊都是有名的。」

趙婆婆雙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經文。畢岸道:「多點幾盞燈吧。這裡太暗了。」

幾個黑衣人飛快提了幾盞燈籠進來,又飛快退出。

房間里亮如白晝。畢岸道:「您念往生咒,不敲木魚兒怎麼行?」說著揭開菩薩身上披的紅布,從後面拿出一個油光發亮的舊木魚兒來。

趙婆婆和和氣氣地道:「大晚上的敲木魚兒,會影響別人休息。」

畢岸道:「敲也沒用,銀蠶已經死了。」他掏出已經化成半截銀條的銀蠶屍體,丟在供桌上。

趙婆婆看也不看,道:「畢掌柜沒事的話,回去歇著吧。您要覺得我違法亂紀,明天只管派人來抓,交由官府法辦即可,我絕對不逃。」她往後乜了一眼窗外晃動的黑影,道:「我一個老婆子,想逃也逃不了。」

畢岸道:「婆婆是個聰明人,知道銀蠶殺人沒有證據,所以才敢如此淡定。」

趙婆婆表情慈祥,帶著一點無奈,道:「畢掌柜,我知道你手眼通天,但你也不能污衊我一個老婆子。你說銀蠶啊、殺人啊什麼的,我可從未聽說。」

畢岸取出木環,用匕首在內里卡槽中輕輕一撬,木環分開兩邊,裡面露出個銀制的鏡子,鏡面缺失,只剩下一個雙龍戲珠的外圈。

公蠣驚奇道:「這不是那日王寶偷偷拿來當的那面破鏡子嗎?」

畢岸翻看著鏡子,道:「婆婆將此物放入木環,交給王寶做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