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窨讖鼓 三

第二天的問詢異常簡單。幾個身有殘疾的孩子雖然恢複了神智,但對這些天魔窟一般的生活並無多少記憶,只有小平和一個大些的男孩偶爾會癔症一般念叨「一個臉上有疤的大壞蛋」,卻只有隻言片語,難以從中發現更多的線索。小武倒是身心健康,乖乖地問什麼答什麼,但對於「三爺」到底是吳三還是巫琇,他根本沒有概念。

官府已經貼了通告,能夠找到父母親友的,便通知來領人;說不清的或者本身就是在外地被拐騙來洛陽的,只有先送去福安堂安置。至於小武,他證實假扮吳三的巫琇曾經給他一些骨頭用來燒飯,不過是不是人骨他並不能辨認。作證之後,因他無父無母,又不願到福安堂去,只好教育了一番,便放了他重回北市一帶混去。

阿隼根據畢岸提供的線索,幾乎將院子拆了,將泥土細細地篩了一遍,果然發現了更多未燃盡的細碎骨頭,並在一處荊棘下發現了吳三的身份文碟。雖然說不能完全證實是吳三的屍骨,但如此無頭公案,只好作罷。

畢岸說話算話,不僅未向官府告發公蠣撞斃巫琇一事,反倒因為他三次夜闖大雜院,救了那些孩子,替他申請了百兩賞銀。

自從拿到賞銀後,公蠣幾乎每天去暗香館一趟點那裡的頭牌離痕姑娘一見,本以為有了百兩賞銀墊底,暗香館自然該對他殷勤備至,誰知龜奴不是說離痕姑娘出去遊玩,不在洛陽城中,便說她已經約見了其他公子,近半月行期已滿,難以安排,也不知是真是假。公蠣又不是能一擲千金的富豪,鬱悶之時更要滿足口舌之欲,結果銀子花的如流水一般,沒幾天便花了個精光。

其實也不見得公蠣對離痕有多愛慕,正如公蠣對容貌的偏執,見離痕姑娘,不過是心底一個固執的認定,只是為了增添一些吹噓的資本罷了。

至於那個丁香花女孩兒,那次做夢之後,公蠣不管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都再也不曾探尋到任何她的氣息。而且不知怎麼回事,如此夢縈魂牽的人,公蠣竟然除了她微微翹起的嘴唇,幾乎想不起她的模樣,只知道美得炫目。

或許這個女孩,已經不在人世了吧。公蠣的心揪著疼了一下。

轉眼十餘天過去,天氣越發寒冷,竟然下起雪來了。公蠣身無分文,那七個小玉鼓拿出來又放下,猶豫良久,終歸還是捨不得當掉,只好悶在忘塵閣,偶爾打半斤散酒,對窗獨酌。

這日傍晚,公蠣吃了一整條羊腿,正躺在床上揉肚子,只見胖頭推開門,滿臉堆笑,討好道:「老大,吃飽了沒?」

他這些天忙得比公蠣更甚,每日里眼瞅不見便往街口跑。公蠣惱他如今侍奉的不到位,故意閉目養神:「又跑去哪裡野了?去,把我的衣服洗了。」

胖頭忙不迭點頭,「我這就去洗。」嘴裡這樣說,卻一步一挪地去來到公蠣床前,殷勤地幫他捏起了頭,不時嘿嘿傻笑。

公蠣不耐煩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胖頭扭捏了半天,道:「老大,我認識了個女孩子。」

公蠣嗤之以鼻:「豬都看出來!臉上的肉褶子都帶著笑,還打扮得這麼騷包。」

胖頭還穿著他唯一的湖藍袍服。畢岸送的同色鑲嵌玉牌的腰帶,看上去品位提高不少。胖頭雙手在衣襟上狂搓,訕訕道:「這個,這個,不是你想的那樣。」

公蠣折身坐起來,雙眼放光:「快說漂不漂亮?誰家的姑娘?怎麼認識的?」

胖頭羞臊道:「……等再過些日子再說。」以胖頭的品位,不是丁老木匠家的虎妞,便是雜貨鋪那個黑瘦的柴火妞。公蠣曾多次看到胖頭傻呵呵地幫著人家搬木材,或者倒騰那些落塵的農具。公蠣拿出做老大的仗義,道:「沒問題,等哪天你確定了,老大我親自登門拜訪。」

胖頭十分開心,傻樂呵了一陣,認真地道:「老大你說,對女孩子來說,送什麼才能表現誠意?」

公蠣仰面躺下,閉著眼睛隨口答道:「你覺得什麼東西最寶貴,送給她就是了。」

胖頭想了想,頓時眉開眼笑,道:「知道了!」興沖沖地出去了。

公蠣本以為他會開口借錢,沒想到這傢伙還真有家底,心中不由好奇,翻身坐了起來。

胖頭一邊洗著衣服,一邊聽著門外的動靜。殘雪未消,天氣寒冷,街上的店鋪已經打烊。但胖頭心裡熱乎乎的,絲毫不覺得寒冷。

汪三財早早地睡下了,老大房間也不見了響聲。胖頭將院落打掃了一遍,將櫃檯擦拭了兩遍,終於聽到亥時更鼓敲響。

大門一陣晃動,伴著狗的低聲叫喚。胖頭丟了抹布,洗乾淨手,從櫃檯下偷拿了包什麼東西,然後踮著腳尖,溜了出去。

一條水蛇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

一條大黃狗站在街口,看到胖頭出來,搖了搖尾巴,一溜煙兒地跑了。胖頭跟著走過街口,繞過大柳樹,在木匠家門口站定,隱約聽到虎妞大著嗓子同她爹講話,轉身躲到了門前澗河的小石橋的石墩下。

原來在公蠣又是蛻皮又是生病的這當兒,胖頭已經將他的「地盤」擴展了差不多半個敦厚坊。他憨厚老實,又有力氣,見人忙活便上去幫忙,一來二去,竟然同隔壁街道混得爛熟,同虎妞和柴火妞便是這麼認識的。

虎妞是老木匠家的閨女,生得人高馬大,聲如洪鐘,在李婆婆嘴裡,她一頓能吃一筐饅頭整鍋飯,「誰娶到家還不得把家給吃窮了」!所以直到如今,已經年過二十,仍未找到婆家。不過她似乎也不以為意,整天打扮得像個男子一般,短衫短卦,腰裡扎條汗巾子,招呼生意倒騰木材,比兒子還頂用,他老爹便安心在家裡設計花樣、打造傢具。

過了片刻,木匠家大門閃開了一條縫,大黃狗先擠出來,快步跑到胖頭身邊,又嗅又蹭。接著虎妞探出半個身子,大黃狗又過去迎接,胖頭忙揮手。

虎妞撫摸著大黃狗的腦袋,對著胖頭欣喜地道:「你來啦。」

虎妞體格個頭同胖頭幾乎一樣,兩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連她養的那條狗,都比其他的狗塊頭要大,一身金黃的毛,收拾得甚為乾淨。胖頭將手裡的紙包遞過去:「烤羊腿,可惜有點涼啦。」

虎妞隔著油紙聞了聞,道:「真香。」

胖頭喜滋滋道:「胡姬酒家的,味道很好哩。」虎妞摸著肚子,道:「你早點拿來就好了。我今晚就著鹹菜吃了三個大饅頭,還喝了兩碗粥,現在還撐呢。」

大黃忽然弓起了腰,對著草叢發出低低的吼聲。虎妞拍了拍它:「大黃乖,坐下。」

大黃果然乖乖地坐下,眼睛卻盯著草叢。

虎妞不待胖頭說話,拎起裙擺轉了一圈兒,得意道:「瞧瞧,新做的衣服。」說著扭動了幾下腰肢。

說是腰肢,實在是勉為其難,因為她的身材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標準的圓柱體。

胖頭啃著手指甲認真打量了一番,道:「挺好的。我說吧,你也可以穿裙子的。」

虎妞一把將他的手打開:「多大人了,什麼毛病?!」胖頭縮回了手,嘿嘿笑道:「我老大也是,一看我啃指甲就打我的手。」

虎妞談興甚濃,大說大笑的,什麼今天進了多少木材,做了什麼傢具,訂傢具的人多麼英俊,穿的衣服如何如何華美,全然不顧偶爾路過的行人側目。胖頭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一邊點頭,雙腳一邊無意識地在地面上來回移動,獃頭獃腦聽了半晌,終於找到機會插嘴道:「那個,到底怎麼樣了?」

虎妞粗聲大氣道:「兄弟,我說了包在我身上,你還不信我?」一拳砸在胖頭的肩上,將胖頭推得後退了兩步。

小水蛇在草叢裡蠕動了下,顯得十分無可奈何。大黃髮出低聲的吼叫。

虎妞嘿嘿地笑了起來,聲音高亢,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其響亮。胖頭撓頭道:「小聲點,別人都睡了呢。」虎妞用臀部狠狠地撞了下他,道:「閉門鼓還沒敲響呢,誰管得著?」話是這麼說,聲音還是低了下來。

虎妞雖然長得像男子,終究是個未結婚的女子。胖頭有些難為情,看看四周微弱的燈光,不安道:「其實白天見面也沒什麼。」

虎妞大大方方道:「我們是兄弟,怕什麼?再說白天,我忙著呢,哪有時間出來見面?」

胖頭小聲道:「我是……怕人說你的閑話。」

虎妞的聲音瞬間又起來了:「我才不怕!最煩背後嚼舌頭根兒的,被我揪住,看我不打他個半死!」說著不由分說,拖著胖頭往橋旁邊的小樹林走:「這裡僻靜,我們說悄悄話兒,不給別人聽見。」

盤踞在陰影處的水蛇忍無可忍,掉轉頭順著牆根遊走了。

公蠣順著街道的陰影慢慢往家溜走,心裡再次對胖頭的品位嘲笑了一番。他一向只關注美貌的女子,對虎妞之流不太留意,今日認真地看了看,覺得身材長相還在其次,行為舉止太像男子,實在難以接受。打定主意,若是胖頭徵詢自己,定要表示下反對意見。

肚皮貼著地面,冰得發木,公蠣第一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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