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翡翠串 五

院里沒人,公蠣很順利地回到了房間,迅速恢複人形,洗了臉,換了衣服,將枯骨花包裹好,一看已經戌時三刻,忙出了門。

在門口迎面撞見畢岸。畢岸破天荒主動問道:「你去哪裡?」

公蠣忙道:「隨便走走,乘個涼。」胖頭聽到響動,跑出來道:「老大我也去!」被公蠣厲聲喝退。

公蠣一溜兒小跑,很快到了宣陽坊薛神醫的醫館。

醫館門口,那個曾假冒道士的中年胖子正在焦急地轉圈,一看到公蠣頓時喜笑顏開,道:「公子這邊請,師父等您好久。」

領著公蠣直接到了里院上房,點頭哈腰道:「您先坐,我這就叫師父來。」轉身退出。

門閂嘩啦一聲響,像是從外面鎖上了,不過窗戶開著,公蠣便不以為然,小心翼翼地將枯骨花放在屋中的石几上。

公蠣暗自嘀咕,這薛神醫真是太不講究了。好歹還是上房,布置得極為簡陋。屋裡未擺放桌椅,一個髒兮兮的石几,周圍隨隨便便放了幾個破舊的陶瓷墩子做凳子。迎面牆壁上是厚重的木頭擱架,擱架上放著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一端牆壁上布滿了各種藥材匣子,一端拉著個粗布帳幔。屋裡藥材香味同霉味夾雜在一起,聞起來嗆人。

既無人來,公蠣隨手亂翻,拉開藥匣子扒拉了一番,見都是些尋常的草藥,部分已經發霉長蟲,心想這個薛神醫收拾藥材也不上心。

另一端的帳幔後,隱約聽到輕微的鼻息聲。公蠣走過去一看,後面擺著兩張簡陋的帶輪小床,外面的一張空著,裡面一張兩個小女孩擠著睡在上面。

真是,怎麼把自己帶到小孩子休息的地方了呢。這薛神醫還真把自己當病號了。

睡著的小女孩妞妞呢喃著叫「爹爹」,聲音輕軟,聽得公蠣父愛泛濫,見她倆身上蓋著的薄被滑下半邊,便走過去幫她們蓋好。

妞妞似乎正在做夢,長睫毛一動一動。幾天沒見,她更加消瘦,脖子纖細,下巴尖俏,原來的嬰兒肥已經全然不見。而旁邊那個,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如同大饑荒時的災民兒童。

公蠣心裡暗自嘀咕,薛神醫也不給她們調節下腸胃,白白糟蹋了那麼好的食材了。

妞妞似乎做了噩夢,用力扭動脖子,並將腦袋往女孩那邊拱去。女孩被擠得頭歪過一邊,公蠣發現,她的左耳後方,有一顆豆大的瘊子,紅艷欲滴,撐得皮膚呈半透明狀。再一留心,發現妞妞的左耳後也有一個痦子,不過不如她的紅得那樣觸目驚心。

遠遠傳來一陣鼓聲,亥時到了。

薛神醫突然推門而入,道:「公子真守信用。」他今日穿了件花花綠綠的袍子,上面綉著亂七八糟的鳥獸圖案,臉上也髒兮兮的,額頭嘴角都像抹了鍋底灰一樣。

要擱往日,公蠣早會有所警惕,但今日一想到木魁即將到手,被興奮沖昏了頭腦,邀功一般將包著枯骨花的包裹解開,道:「薛神醫您瞧,是不是這樣兒的?」眼巴巴地忘著他抱著的檀木匣子。

薛神醫雙眼放光,道:「好!好!」打開匣子,往公蠣面前一送。

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公蠣軟軟地癱在了地上。

薛神醫咯咯地笑起來,他看著乾瘦,力氣卻極大,一把扯開帳幔,抱起公蠣放在了空著的小床上。

公蠣意識清醒,但舌頭麻木渾身癱軟,除了眼珠子能動,其他的地方一點都動不了。

薛神醫撲過去捧起那朵枯骨花,顫抖著雙手嗅了幾下,飛快折身回來,拿出一條繩子,三下五除二將公蠣捆在了床上,轉至床頭,如同按摩一般,用細長手指一寸一寸撫摸他的腦袋。

上下左右,後腦耳後,薛神醫細細地摸了一遍,有時還用力按壓頭部穴位。公蠣無法反抗,只有聽憑他折騰。

摸了良久,他失望地嘆了口氣,轉身將門窗關好,然後用衣袖在石几上用力地擦拭了幾把,找到石几中間的一個酒盅大的洞,將枯骨花插了進去,然後繞著陶墩跳起了舞。

他的舞蹈動作大張大合,腳步用力,張牙舞爪,面部也配合做出各種恐怖表情,十分詭異。同時嘴裡念念有詞,音調忽高忽低,一個詞兒也聽不懂。

或者只有半柱香工夫,但公蠣覺得極其漫長。因為他的腦袋癢得鑽心,像是有十幾隻螞蟻在裡面爬,但具體哪裡癢又說不上來,加上手腳、身體不能動,難受至極。

薛神醫的舞蹈終於慢了下來,他扎了一個馬步,一邊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地唱,一邊渾身抖動如同篩糠,像跳大神一般。而公蠣已經被那種抓撓不得的癢折磨得快要瘋掉,只有用力地眨眼、瞪眼,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嗤」一聲輕嘯,像是有一股氣流衝出地面。薛神醫大喜,停止了抖動和哼唱,抹了一把臉,從一個罐子中拿出一套工具來,有鑷子、銀刀、剪刀等,在公蠣床前站定,陰沉地看著他。

公蠣無暇顧及,仍然重複著眨眼的動作。薛神醫見了,咯咯笑道:「你到底還是有些本事,這麼難弄的枯骨花都被你弄了來。」

公蠣瞪著他。薛神醫嘴唇抖動,似乎非常開心:「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用剪刀剪開了公蠣的衣服,用力按了按公蠣的肚皮。

公蠣自從修到人身,十分注意衣著,如今被一個凡人剪開衣褲觀看他的赤身裸體,頓時大怒,恨不得撲上去一口咬死他。

這麼一分神,腦袋的癢好像減輕了幾分。公蠣用足力道在舌頭上,終於發出了聲:「你……幹什麼?」

薛神醫一愣,咧嘴道:「嘿嘿,不錯,我真低估你了。」

公蠣舌頭打了一會兒結,終於說的流暢了:「你這人怎麼如此不講信譽?說好了交換木魁果,你把我綁起來做什麼?」

薛神醫陰測測一笑,用刀柄在公蠣的下腹部敲打。公蠣一個激靈,驚叫道:「你……你不會是要我的……我的……」

薛神醫擠著眼睛,極其猥瑣道:「放心,我要你的命根做什麼?不過,」他用刀尖比划了下,「我借你的蛇膽一用。」

公蠣的臉瞬間刷白。這麼說,這個神秘的薛老五,早就看穿自己的真身了。

薛神醫看到他的驚懼,眉飛色舞道:「說實話,我遇到過的非人挺多,但如此輕易而居被我捉住的,你是第一個。」

公蠣更加憤怒。他一向自詡聰明,被一個凡人這樣講,深感屈辱。

薛神醫更加興奮,湊到公蠣臉上,同他商量道:「要不,你恢複原形給我瞧瞧?你這樣化成人身,我不好找你的膽囊,萬一划錯了位置,又要害你多受罪。」

公蠣「呸」地一口,一口濃痰唾在他臉上。薛神醫不驚不怒,反而慌忙跑到石几前,拿出一柄小鏡子,用木勺將濃痰細細地刮下來,揩到枯骨花上,回頭神神秘秘道:「看起來有些噁心,是吧?嘿嘿,這枯骨花,成長難,採摘更難。尋常人手一碰即落,功效全無。我研究草藥種植多年,去年才想到這麼個辦法。你有沒聽過靈蛇草?」

公蠣閉上眼睛不理他。薛神醫毫不在意,道:「靈蛇草可治療蛇毒,比車前子、半枝蓮什麼的強千萬倍。但每一株靈蛇草旁邊,都有兇猛的野獸看守。我曾碰到過,有時是狼,有時是蛇,有時甚至只是一隻大蜈蚣,我稱它們為守護獸。」

薛神醫又走過來按壓公蠣的肚子:「在采仙草時,常常受到這些守護獸的攻擊,而且它們相當勇猛,大有命在草在之勢,甚至臨死之前,也要一口將仙草咬掉。當然,若是遇到狼啊熊啊什麼的,我就只好放棄。采了幾次,我發現,從守護獸嘴裡奪來的藥材,功效要遠遠好於我自己用手采來的。」

公蠣的頭又開始癢起來,忍不住哼了一聲。薛神醫今晚的話格外多些,繼續道:「我先還以為是採的時機不對,後來發現,原來守護獸的靈氣和唾液的功勞。」

公蠣明白了。薛神醫知道流雲飛渡里有枯骨花,卻苦於無法採摘,碰巧遇到愛美如命的公蠣,又是個得道的靈蛇,遂以木魁果為誘餌,讓他去偷。

靈蛇銜花,保全了枯骨花的所有藥效。

公蠣又氣又恨,說不出話來。而薛神醫已經找准位置,正要下刀,睡在旁邊的小女孩突然嚶嚀一聲,翻動了一下。

薛神醫拍了拍腦袋,懊悔道:「對,血蚨要先採才行。蛇公子,你暫且多躺一會兒。」說著收拾了工具,走到裡面小床前。

公蠣叫道:「是龍公子!」

薛神醫的小眼眯成了一條縫,似乎在嘲笑公蠣死到臨頭還惦記著這些無謂之事:「好好好,是龍公子。」

薛神醫俯身看著女孩耳後的血瘊子,道:「我同你雖然認識不久,但感覺一見如故。唉,你真像是我年輕時候。」

公蠣不屑哼了一聲。薛神醫小心地將女孩頭部擺向左側,道:「你不信?我年輕時就是這樣,整日里渾渾噩噩,沒心沒肺,過一日算一天,只要有飯吃有得玩,偶爾耍些小聰明,對任何事情從不上心。」

公蠣最討厭人家評判他的生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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