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那天晚上都擠在馬大夫家睡。麗莎把正屋西室給了藍青峰。天然在病床上將就了一夜。
他很難入睡。七年了……這麼些日子的躲藏和等候,期待和尋找,挫折和失望,傷心和悲痛,片刻的過癮,片刻的滿足……現在全都揪成了硬硬一塊,像個死結似的卡在他嗓子里……是吐是咽,也就兩天了……
藍青峰一早就走了。天然整天沒出門。再忍兩天,馬大夫如此警告。天然怕閑著胡思亂想,就幫著麗莎和劉媽收拾家。天氣悶熱。太陽死毒。
麗莎沒再提說媒的事。他也不提。兩個人下午喝茶的時候,她倒是說馬姬前幾天來了信,非常擔心北平這邊的局勢,「我們還沒回信,不過她現在總該知道北平天津都丟了。」
「藍蘭還在船上,也應該知道了。」
麗莎「嗯」了一聲,有點在沉思,「天然,羅便丞跟你提過他們的事嗎?」
「提過一次,」天然搖頭感嘆,「說這一打仗,要把他們的戀愛給打垮了。」
「他這麼說嗎?」麗莎眼角的皺紋更深了,「那他還年輕……戰爭破壞不了愛情……考驗愛情的是時間和距離。」
「我想他也是這個意思。這場戰爭拉長了他們當中的時間和距離。」
麗莎微笑著,「你真會替朋友說話。」
天氣悶熱。太陽死毒。樹上的蟬叫得更讓人心煩。
門鈴響了。過了一會兒,老劉進屋說,「順天府」派人送來一盒菜。麗莎叫他放在茶几上。
是個紅漆菜盒,裡頭兩條油紙包的鹵腱子。麗莎再翻,抽出底下壓著的一個信封,拆開,取出兩張白紙,看了一眼,遞給了天然。
是毛筆畫的兩張平面圖。沒寫明,可是天然知道是「順天府」。他點了支煙,靠在沙發上,先看樓下那張。
外院各屋是夥計睡房,庫房,廚房和茅房。內院東屋西屋都是大間。北屋兩層。樓梯在東北角,轉個彎上樓。樓梯下頭是賬房,隔壁是石掌柜的房間。
「順天府」正門臨的是鼓樓前大街。西邊一連兩個店面,東邊是個財神廟。再往東是棒子衚衕。飯莊後邊緊靠一條死胡同。沒個名兒。
二樓草圖的比例大了點。從樓下東北角樓梯拐上去,是一條帶欄杆的窄走道,面向著下邊庭院。沿著這條廊子的裡邊,一溜四間有大有小的房間。前後都有窗。就盡頭四號包房打了個叉兒。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他記得上回跟巧紅吃涮鍋,是在樓梯口上那間大的,有六張桌子。怪不得訂四號,就這間擺著一張八仙桌。
馬大夫回來得早。他們也提早吃。每個人都像是打發一件事似的,很快吃完。
「他沒留話?」
馬大夫搖搖頭,「就叫你在這兒等。」
李天然第二天下午,待不住了,借了那部老福特,回家取了點兒東西,又跟徐太太交代說,他現在改在馬大夫家做事,這幾天忙,不回來睡。
他接著去了「怡順和」,提了點兒錢,二十條拿美鈔,五條拿金子。王掌柜的說金子現成,美金可得等幾天。
李天然發現大街上差不多恢複了正常。店鋪也都開了。路上的人也多了,只是個個臉上都沒什麼表情,灰沉沉的。
到處都有憲兵公安巡邏,到處查問,還有人挨揍。進出城查得好像更緊。他路過的兩個城門前頭,都排著好些人等。東交民巷外邊停著一輛輛架著機關槍的日本軍車。
他把福特停在南小街路邊,走進了煙袋衚衕,也沒敲門就進了院子。
院里沒人。他進了巧紅的西屋。也沒人。他有點緊張,正要出房,後邊「啊呀!」一聲。
他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巧紅站在內室門口,一身竹布旗袍兒。
「嚇死我了……」她臉色緩了下來。
李天然上去緊緊摟住她,半天才鬆手。
巧紅拉他進了內室,坐在床沿上,「有事兒?」
他半天沒說話,輕輕撫摸著她的手背,「本來打算找你出去走走……」
「這會兒?」
他微微苦笑。本來就已經不方便公開了,如今又到處都是憲兵公安,「真沒地方可走……」
「怎麼回事兒?」巧紅有點兒急。
他收回了手,從口袋掏出來那五條金子,塞到她手上。
「這是幹嗎?」巧紅一愣,獃獃地望著手裡那五根黃黃沉沉的金條。
「你先收著。」
「收著?」
「先放你這兒。」
「幹嗎?……」巧紅突然一驚一喊,「你要走?」
李天然勉強笑著,「那倒不是……得去辦件事。」
巧紅的臉刷地白了,「朱潛龍?」
他點點頭。
「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
她想了想,旗衫下頭的胸脯一起一伏,「那我先幫你收著,事兒辦完了還你。」
李天然一手把她摟了過來。
他沒留太久,不想給徐太太撞見,也想早點回去。
他很感激巧紅這份心。不追問,也不瞎囑咐,只是在走的時候,緊捏著他的手,說了句,「你小心……」
天還亮著,可是馬大夫已經回來了。太陽偏了西,院子里挺悶挺熱。老劉潑了好幾盆水,也一下子就幹了。只是感覺上像是涼快了點兒。劉媽給他們擺上了小桌藤椅。
三個人靠在椅背上悶悶喝著酒,望著天邊慢慢變色的雲彩,目送著空中一排排歸燕。蟬叫個不停。
都喝了不少酒。飯後又接著喝。都帶點兒醉。又都不想去睡。最後還是馬大夫問了句,「你在想什麼?」
天然沒回答,也沒什麼好說的。
馬大夫第二天沒去醫院,和麗莎輪流陪著天然。沒話說也坐在那兒干陪。
快六點,藍青峰電話來了。馬大夫接的,「嗯」了幾聲,交給了天然。
「七點到。石掌柜的招呼你。」就這麼一句。
李天然進去換了衣服。黑褲黑褂黑便鞋。
也不必蒙頭蒙臉了,就是要他認清楚是誰。
可是有四個人……
一個潛龍已經夠他應付了,還有個保鏢……
既然露臉,就不能留活口……
他坐在床沿上,盯著旁邊那把「四五」。
又不是單挑獨斗……這是打仗……報仇之外,還有任務……
他心裡念記著師父師母,師兄師妹,還有師叔,希望他們了解……
他拿起了「四五」,查了下彈匣,滿滿的,「咔」一聲扣上,撩起短褂,別在後腰。
他走進客廳。麗莎遞給他半杯威士忌。
他們三個碰杯,各自一口乾掉。
「走,」馬大夫放下酒杯,「我送你。」
天暗了下來。街上很空,連在外邊乘涼的都沒有。路燈還沒亮。李天然望著兩旁閃過去的一排排房子,矮矮暗暗的,黑黑灰灰的,老老舊舊的。
馬大夫在鼓樓拐角停了車,掏出把槍,給了天然,「我待會兒在後頭死胡同口上等。」
李天然微微一愣,可是沒問。他接了槍,認出是羽田那把「白郎寧」,也沒說話,也別在褲腰上,下了車,慢慢朝東邊遛了過去。
老遠就瞧見「順天府」大門口那兩盞賊亮的煤氣燈。前邊沒人,就停著幾輛洋車。
他邁進了大門。一個小夥計朝他一哈腰,前頭領著,下了院子。
內院上頭還搭著篷,東西屋都挺亮,都有幾桌客人。他們進了北屋。樓下也有兩桌客人。
夥計開了樓梯下邊賬房的門,等他進了,隨手關上。
房間不大,就一張有幾個隔板的桌子,擺著筆墨算盤,一堆堆賬本兒。後頭坐著的那位白鬍子管賬的,頭都沒抬。
他們穿過小賬房,進了後邊那間。
稍微大點兒,沒什麼布置。桌椅之外,多了張床,衣櫃,和一個洗臉盆架。後牆有窗。屋頂上吊著風扇,慢慢在轉。小夥計倒了杯桌上現成的茶,雙手奉上,「掌柜的請您這兒歇會兒。」鞠了個躬,就離開了。
他喝了杯茶,抽了支煙。外邊客人的聲音聽不太見。頂頭上的樓梯,也沒聽見有人上下。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石掌柜的快九點才進來。他帶上了門,「上樓了,剛入座。」
「有他嗎?」
「有。」
「一共幾個?」
「就他們四個。」
「怎麼個坐法兒?」
「是張大方桌。朱潛龍上座,正對著門裡邊兒的屏風……他右邊兒是卓十一,左邊兒那個姓楊的,老金背著門兒,下座。」
「樓下有他們人嗎?」
「就一個司機,一個警察……也這兒吃,坐在門口兒那張桌。」
「街上?」
「沒人。就他們來的那部車。」
李天然敬煙。石掌柜的搖頭。他自己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