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9、第一件任務

李天然從沉睡中醒了過來。

十點了。徐太太不在。他洗完弄完,套了件襯衫,出門找地方吃東西。

小衚衕很安靜。大街上也挺安靜。他像是在夢裡遊逛。

一開始他還沒注意到。走近了才發現,城牆上頭空空的。前幾天那些守城的兵全不見了。丹珠色城門大開著,也沒人守。只有幾輛板車和一些挑擔子的進進出出。大太陽下頭,更顯得沒勁兒。

他在朝陽門大街上吃了碗打滷麵,喝了壺茶。掌柜的沒什麼表情地給他續水,「全跑了……宋委員長,秦市長,馮師長,王縣長,全跑了……就留了個張自忠。」

馬路口上站崗的,就幾個老警察。李天然慢慢走著,想找份報。

到了北小街拐角,看見有兩個人仰著頭,對著根電線杆子。他走了過去。

上頭貼了張給撕了一半的布告。念了兩遍,才湊出來一點意思。

布告下邊署名「代市長,代委員長張自忠」,說是戰局有了新發展,二十九軍不得不縮短防線,退出北平,向保定一帶集中兵力,繼續抵抗,勸告市民各安生業,切勿驚惶……

「去他媽的!」旁邊那個人罵了起來,「張自忠就是親日,逼走了宋哲元,根本就是漢奸!」

「唉……」另外那個年紀大點兒,滿頭灰白,「親日也好,抗日也好,能保住了這座古城,沒叫小日本兒的炮彈給毀了,可比什麼功勞都大。」

北小街上一陣響亮的引擎聲。他們三個都轉頭看。一列十好幾輛草綠色軍車,前頭飄著太陽旗,後頭架著機關槍,打他們身邊隆隆開過去。

「先頭部隊……」年輕的揮著塵土廢氣,「北平真的完了……」

李天然很快回了家,心頭一股子悶。

剛邁進大門,徐太太就趕上來問,「進城了?」

他點了點頭。

「那怎辦?」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走著瞧吧……」突然止步,「你要是打算回通州……」

「沒這個打算。」

他沒心情再說下去,進了屋,掛電話給天津藍青峰。沒人接。又打給馬大夫他們。劉媽接的,說都出去了。又打給羅便丞。也不在,去了通州。

他坐在沙發上發愣。走著瞧?往哪兒走?瞧什麼?

他想著師叔,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自責。潛龍的事還沒個影兒,就死了個師叔。這個損失,可比什麼都慘痛。他摸著那根煙袋鍋發獃。

日本人進城了,他隱了也七年了,還能隱多久?

也許暫時還輪不到他。日本人要抓,會先抓剩下的二十九軍,再去抓抗日分子……可是,唐鳳儀不是說,他正是背了個抗日的名兒?

反正絕不能泄氣是真的。反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早晚的事。除非潛龍這小子命好,明天就暴病身亡……

他兩天沒出門。就馬大夫來過電話,說天津也完了,還給炸得很慘。問起藍青峰,馬大夫說沒他消息。

倒是徐太太早上來,說大街上已經有日本兵站崗巡邏,還聽說在抓人。

真是說完就完。二十九,三十,才兩天,北平天津全沒了。

他一個人在家,待也待不住,出門又沒地兒可去,也不方便。想去找巧紅,也覺得不妥。九條算了吧。主編都一個月沒見人了。

他下午去衚衕口上繞了繞。太陽很曬,也沒風,地上冒著熱氣。一片死寂。要不是樹上的蟬叫個不停,北平像是中了暑。也許城一淪陷,就是這個樣兒。

五點,大門鈴響了。

羅便丞一身麻布西裝,正從后座取東西,「來,幫我拿……」遞給了天然一個個大小紙包,「熏火腿,黑麵包,罐頭蘆筍,一瓶紅酒,一瓶威士忌……剛在六國飯店買的。」

他們進了上屋。

「餓了嗎?」

李天然搖搖頭,把東西放在茶几上。

「好,那先喝。」羅便丞褪了上衣,寬了領帶。

李天然找出螺絲起子給他開瓶,又去拿杯子,開風扇。

羅便丞倒了兩杯,給了天然一杯,又「叮」地一碰。

「我們當然不能慶祝北平的淪陷……」羅便丞舉著酒杯,慢慢開始,「可是,你和我,必須為我們心愛的北平,為我們認識的北平,喝一口。」二人各抿了一下。

「我們同時應該為她的美,她那致命的美,喝一口。」二人又各抿了一下。

「聽我說,親愛的朋友……這迷人的古都,還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無所不在的悠久傳統,那無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無所不在的生活方式……我告訴你,親愛的朋友,這一切一切,從第一批日本兵以征服者的名義進城,從那個時刻開始,這一切一切,就要永遠消失了……」

二人悶悶地各飲了一口。

「讓我們為一個老朋友的死,幹掉這杯!……讓你我兩個見證,今夜為她守靈!」

二人碰杯,一口乾掉剩餘的酒。

李天然萬分感觸。他沒想到一個在北平才住了不過三年的美國小子,竟然發出了這種傷感和悲嘆。

可是還有一個感觸刺激著他。一個不易捉摸的感觸,很像是纏身多年的心病,突然受到外界的打擊而發作身亡。

老北平即將消失?那太行派不早就死了?

羅便丞半躺在沙發上,兩眼望著屋頂,「二十九號那天,通州偽政府的保安隊起義,差一點點消滅了日本駐軍,還抓了殷汝耕!都已經押到了北平!……唉……他們怎麼也沒料到,就那天早上,宋哲元,二十九軍,全跑了……又白白送回給日本人……唉……」他起身倒酒,「天津那邊更慘,市政府,萬國橋,南開大學,北寧總站,全給炸了……」

李天然把紅酒分完,找了把刀來切熏火腿和黑麵包,「北平呢?」

「這兒?」羅便丞大口吃著,「鐵獅子衚衕的綏靖公署,現在變成了『北支派遣軍司令部』,憲兵隊佔了北大紅樓……成了我的鄰居,哈!……還有師大,天壇,都已經住進了先頭部隊……」他邊吃邊喝,「不說這些了,反正等他們八號正式進了城,日子不會好過……說說你吧。」

「我?」天然慘笑。

「你們那位金主編現在可變成了紅人。我下午還看見他。六國酒吧,跟好幾個日本人……所以,你怎麼打算?失業事小,給日本憲兵抓進去可不是好玩的。」

「憑什麼抓我?」

「憑什麼抓你?他們憑什麼佔領北平天津?……可是……」他想了想,「說不定他們還想收買你呢!」

「收買我?」天然一愣。

「對!收買你……你總可以料到,再這麼下去,日本早晚會跟美國衝突起來吧?」

「還沒這麼想過。」

「你太不注意國際形勢了……」羅便丞語氣有點譴責,「你想,日本不是公開說,要替亞洲趕走所有殖民帝國?把亞洲還給亞洲人?……好,今天北平天津,明天上海廣州,這麼打下去,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就無可避免地碰上了香港,新加坡和印度的英國,菲律賓的美國,印度支那的法國,東印度群島的荷蘭……好,現在北平這兒,有你這麼一位給白人欺負過的中國人……不收買你收買誰?」

李天然還愣在那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想,剛惹上了抗日,現在,照羅便丞這麼說,又可能惹上親日……

「我在想……」羅便丞接著說,「趁日本美國還沒打起來,我給你在『世界通訊社』安排一份工作……也算是一種保護。」

李天然悶悶喝著酒,「不行,我不是記者。」他知道這也不完全是推辭。他覺得扯上了一個美國新聞機構的關係,就算不成天在外邊拋頭露面,也會更引起朱潛龍和日本人的注意。他看了看錶。

「你有事?」羅便丞看到他的小動作。

「沒事。」

電話響了。是藍青峰,話說得很急,叫他這幾天晚上家裡等電話,有事找他,就掛上了。李天然都沒來得及問藍蘭。

「是你老闆?」

天然點點頭。

「還在天津?」

他說是。

「聽說日本人也要拉他出來,當天津市長……留日的。」

他點點頭。

「你再想想我的建議……北平一淪陷,你說你有幾條路可走?……聽話,有兩條,不做順民就做漢奸。不聽話,也有兩條,不抵抗就坐牢。」

天然苦笑點頭。

「我看你……」羅便丞誇張地眯著眼盯他,「說實話,我還真不知道你要走哪條……」他喝完杯中紅酒。

「我知道就行了。」天然也一口喝完。

「好,紅酒光了,也是喝威士忌的時候了……」他起身開瓶,「守靈一定要醉。」

李天然去換了杯子。守靈要醉?那就醉吧!

他們兩個人半個晚上幹掉了兩磅熏火腿,一條黑麵包,一罐蘆筍,一瓶紅酒,一瓶威士忌。羅便丞還是不想走,半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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