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春節

他明白馬大夫的意思。那句話是叫他耐著性子,不要輕舉妄動。

他也明白他要報的這個仇,只能天知地知,和他們這幾個人知。

可是,儘管他暫時壓住了心中的急和恨,壓住了當場、親手,置朱潛龍於死地那種饑渴,他回家上了床,還是久久無法入睡。

他下了床,光著上身光著腳,下了那蓋著一層冰雪的院子,進了那烏黑乾冷的夜空,吸著那刀子般的寒風,活動了下他那身緊緊紮實的肌肉,深深運了幾口氣,一招一式,在冰地上走了一趟太行拳。

「好!」北房屋檐下爆出低低啞啞一聲喝彩。

李天然猛然掉頭。明知是師叔,也驚嚇了一下。

漆黑一片,沒人影兒,只聽見聲音說,「進屋吧。」

他進了屋,開了燈,回房套了件睡袍。

「不壞……」德玖坐在那兒滿意地微笑,「你這些年,功夫倒沒擱下。身輕如燕,手重如山。」

天然心裡頭可有點兒慚愧。只記得回來的時候,師叔已經睡了,可是就沒聽見他老人家起了身,還站在廊子下頭看了半天。

他心倒是平靜了下來,慢慢喝著威士忌,把「順天府」的事,一句一句交代給師叔。

「沒認出你?」

「沒。」

「只掃了你一眼?」

「也許兩眼。」

「沒別的反應?」

「沒。」

「他氣色?」

「挺好……壯了點兒。模樣兒沒怎麼變,還是那兩道粗眉毛,方下巴兒。」

德玖沉思了會兒,「他怎麼也料不到是你。」

「他根本料不到我還活著!」

「還出現在北平……」德玖點著頭,「只有看見了我,這小子才會想起了你師父一家,想起了山莊的事,想起了你。」

「唉……天下的事,可真是可遇不可求。」

「別嘆氣了。可遇的全叫你遇上了……可求的,」德玖添了杯酒,「可求的就要看咱們自己了……」他抿了一口,「馬大夫叫你等姓藍的回來?」

天然點了點頭。

「你怎麼看?」

天然搖了搖頭。

「他有他的打算,這絕錯不了……可是咱們的事已經夠咱們愁的了,還去伺候他?」

「說的是。」

「他幫的這些忙,咱們得感謝……可是要是他有個條件,那可得想想。」

「是。」

「大寒,你年輕,可是你是掌門。我這個師叔,也只是師叔,全得你決定。你怎麼走,我怎麼跟。」

天然有點緊張,「可不能這麼說。」

「不這麼說,還像個師叔?只是別忘了你師父那句話。」

「哪句?」

「不為非作歹,不投靠官府。」

「我沒忘,只是……」天然頓了頓,「就像那回藍老說的,要是咱們的事,跟他的事,碰到了一塊兒?」

「先辦咱們該辦的。」

「我知道。」

「那不結了?」

「可也不這麼簡單……」

「大寒,你那位藍董事長,八九不離十,是在給官府做事……別看他擺明的是什麼實業家。暗地裡,不是南京,也是二十九軍……你想想,幾次找你談這個,談那個,還不是知道了你的出身,你的本事,想拉你入他們一夥?」

「這些我也都想過了。」

「那就好……一塊兒干是一回事。幹完了怎麼著?你一入了他們那伙,就得聽他們的……要是派你去扛槍,你也去?」

李天然無話可說。

爺兒倆又喝了會兒酒才進去睡。不過,李天然倒是有少許安慰。師叔答應一塊兒上馬大夫家過年……

這幾天麗莎她們可忙壞了。一大堆老朋友請客吃飯。直到二十九號除夕那天下午,馬姬才拖了天然去東四和西單繞了一圈。她買了好些絨花絹花,當時就順手在頭上插了枝蝙蝠。

這還是李天然這麼些年來頭一回在北平過年,又是跟馬大夫一家人。自從山莊出了事,他什麼年節都不過了。這回可好,馬大夫全家不說,師叔也來了……就可惜巧紅不在。

別看馬大夫他們在北平住了這麼久,過起年來的味兒可還不足。全是基督教徒,天然不怪他們屋裡不設什麼供桌。那祭灶、祭祖、接財神什麼的,也只是跟著劉媽湊湊熱鬧。外頭小孩兒來送財神,也都是老劉去打發。

倒是正屋牆上,馬大夫掛了幅《桃園三結義》年畫應景。麗莎還在茶几上擺了幾盆水仙和海棠,還有一盤帶枝帶葉的幾串金橘兒。屋子門口也貼了幅春聯:「爆竹聲聲辭舊歲,銀花朵朵迎新春。」

李天然本來有點兒擔心師叔跟外國人沒什麼話說。這才是白擔心。一身新棉袍的德玖,新修的頭,新修的鬍子,坐在上座,把麗莎和馬姬兩個人給逗得你捶我,我捶你。

「全是你小時候淘氣的事兒!」馬姬上氣不接下氣,「怎麼你都沒跟我們講過?」

桌上有三位大人在場,天然只能抿著酒微笑,「太丟臉了。」

「那當然是,」馬姬緊追不放,「哪兒有這麼笨的小孩兒,伸手到地洞里去抓狗,還不給咬?就算是為你師妹。」她突然收住,又覺得收得太快,又補了一句,「難怪給你師父打。」

劉媽他們給準備的倒是相當地道的除夕菜。豬羊肉凍兒,辣蘿蔔,酸白菜,肉丁兒炒黃瓜丁兒……光是這幾道,加上喝,就搞了一個多鐘頭。最後上的是羊肉餃子。

衚衕里突然傳進來「嗶嗶啪啪」幾聲響。天然看了看錶,「小孩兒就是忍不住。」

「呦!」馬姬給提醒了,「下午忘了買炮仗。」

李天然看桌上的人都正吃得香,第二鍋還沒下,腦子一轉,「還不到十點,我上四牌樓去買點兒……」也沒等別人說話就下了桌子。

他上正屋取了大衣,順手在茶几上的紙盒子里揀了枝紅絨帶金的石榴花。

街上熱鬧極了,真也都不怕冷。他很快進了煙袋衚衕。裡頭黑乎乎的。他走到盡頭,矮身一躍,上了房。北屋東屋都有亮。聽了會兒,聲音打北屋過來,想是巧紅在那兒陪老奶奶熬夜。

他下了房,掏出那朵石榴花,釘在巧紅房門上。

四牌樓底下全都是人,有的趕著辦年貨,大部分是來趕熱鬧。李天然擠了過去。找了個地攤兒,買了十好幾盒,什麼「二踢腳」,「悶聲雷」,「炮打燈」,「滴滴金」……

「誰吃到制錢了?」天然回來一上桌就問。

「都還沒。」麗莎給他添酒。

「吃到了有什麼賞?」馬姬問她母親。

「吃到了還不夠造化?」馬大夫拍拍女兒的頭,「還領賞?」

麗莎喝了口酒,「這麼好了……今年牛年,這兒沒人屬牛,那誰吃著了,待會兒擲骰子做頭庄。」

他們五個人在飯桌上過的年,熬的夜。大伙兒幾乎同時停了筷子,都吃不動了,也都快一點了。馬姬趁這機會去點了幾根香,拉著天然到院子里去放炮。

「四牌樓南,四牌樓北,我可沒看見有誰,在四牌樓下頭喝涼水!」

馬姬大笑,點了個二踢腳……「咚」……「嘣」兩聲爆響,接著就一會兒「當」,一會兒「劈瀝巴拉」,一會兒「嗶嗶啪啪」……搞得滿院子都是煙氣,雪上頭滿是碎紅紙屑。兩個人像小孩兒似的,在院里折騰了半天才回屋。

飯桌已經收拾好了。中間一個紅色金魚大瓷碗。小制錢給麗莎吃著了,她做頭庄。五個人輪流抓,後來連劉媽都上來抓了幾把。一直玩兒到三點多,又吃了老劉炸的年糕才散。就麗莎一個人贏,足有二十多元。她封了兩個十元紅包,一個給了親女兒,一個給了乾兒子。

李天然高興地收了,然後意外地發現師叔也居然備了禮。兩個晚輩,一人一個一兩重的金元寶。

馬姬究竟是個美國女孩兒,跑上去抱住德玖親了親。天然發現這又是他頭一回見師叔臉紅。

爺兒倆慢慢溜達著回家。街上還有人在放炮仗。路燈照得著的地方,看不見白雪,全給蓋著一層碎紅紙。硝煙味兒挺嗆。

「您這幾天怎麼打發?」

「幹什麼?」

「馬大夫他們後天上西山,叫我一塊兒去。」

「你去,不用管我。」

爺兒倆進了正屋。李天然開了燈,發現擺在中間的幾張沙發都給移靠邊了。窗前的寫字檯給搬到了北牆,上邊立著兩根紅蠟,鐵爐子里插著幾把香。他很感激地看了看師叔,脫了大衣,到抽屜里找了幾張紙,寫下了師父一家人的名字,貼在牆上,再把蠟跟香都點上了,心中默默想著師父師母,二師兄和丹青,磕了三個頭。

德玖也上來磕了。

天然搬了張椅子請師叔坐下,又磕了三頭。德玖也要給掌門人磕,給天然攔住了,就只拜了拜。

李天然中午才起床,喝著師叔給沏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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