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卓十一

過了年去九條已經是四號禮拜一了。他先到後院。楊媽說馬大夫一早兒來過,給他換了紗布繃帶。李天然在房門口張望了一下,藍田正在熟睡。

進了他辦公室,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掛了大衣,倒了杯茶,才發現今天是金主編早到,小蘇反而還沒來。

「看今天報了沒?」金士貽抬頭問。

「還沒。」

「你聽聽,《世界日報》轉載路透社的消息,說南京政府決定立即裁撤西北剿匪總司令部……真是完了……」

「完了?」

「你還不懂?」金士貽離開了他的座位,邊看邊走到李天然桌前,「國共一合作,下一步就是聯俄,再下一步就是打!」

李天然取了支煙,給了金士貽一支,點燃了,沒說話。

「可是又怎麼打?」金士貽噴了口煙,「你沒看見前些日子皇軍演習?看看人家的裝備……飛機,大炮,坦克,裝甲,機關槍……你再看看咱們的軍隊,喜峰口那回,大刀都上陣了。」

「沒白上啊。」

「沒白上?贏一塊輸一百!……我去年夏天跑了趟青島,沿路倒是看見不少中央軍……你猜怎麼著?地方上都在笑,說國民黨的軍隊,官比兵多,兵比槍多,槍比子彈多。」

李天然哈哈大笑,「還有什麼?」

「年前的事兒了……張學良給判了死刑,立即特赦,現被監管……」他合上了報,「對了,有件事兒跟你商量,好些人都想多看點兒那個愛什麼老八……」

「什嘛?」李天然莫名其妙。

「英國那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那位,叫什麼來著?愛德華八世?……跟那個叫什麼來的美國女人?……你再給弄篇長點兒的,多找幾張相片兒……」金士貽弄熄了煙,往回走,「天下可真有這麼糊塗的國王,為了一個女人,還離過兩次婚……還是咱們皇上會享福,後宮佳麗三千!」

李天然最討厭這種貧嘴,可是金士貽回頭眯眯一笑,又補了一句,「不玩兒也可以擺在那兒啊!」

房門開了,小蘇一身肥肥厚厚的大棉袍,白圍巾,還背了個書包,進了屋。

金士貽一聲大喊,「大學生來了!」

小蘇有點兒羞,沒說話,脫了棉袍,掛起了書包。

李天然沒聽懂。金士貽也沒解釋,打完了電話就走了。

「怎麼回事兒?」李天然坐在那兒問。

「沒什麼……今天開始去朝陽女師上半日學。」小蘇故作鎮靜,可是掩不住滿臉的興奮。

李天然非常驚訝,「好極了……念什麼?」

「生物。」

他看見小蘇還在那兒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可是給他這麼一問,就什麼全抖出來了。是去年偷偷兒去考的。幸虧現在有了半日學,又是師範,否則考取了也沒法兒上,也上不起。完後又跟金主編說了些好話,又托她哥哥去說,才能每天早上去上三小時的課。李天然只能搖頭苦笑。她末了的話更讓他驚訝——每個星期天,小蘇還去學校上二十九軍教官辦的軍事訓練。

李天然望著小蘇一身黑毛衣黑長褲,黑棉背心,一張給暖得紅紅的小圓臉,真覺得她了不起。上班做事,貼補家用,上課受訓,抗日救國,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想寫東西。他很想幫點忙,又不知道該怎麼去幫,「我能幫什麼,儘管說。」

「好!」小蘇一下子又興奮起來,說有本兒《初級生物學》,是英文的,很多地方看不懂。李天然叫她隨時來找他。還有,生物有問題,還可以帶她去找馬大夫。

他看得出來小蘇非常滿足,那種做到了想要做的心滿意足。他不知道等他的事完了之後,臉上是不是也會顯出這種笑容。

小蘇打開了她的飯盒。他上後院去看藍田。

又一個驚訝。不是掛帶沒了,不是手腳靈活了,而是藍田一臉愉快的表情。

「我在床上想了三天三夜……」藍田拉他進屋坐下,「你大概很難想像,我頭上挨的這一棒,臂上給劃的這一刀……有點兒像……」他偏頭想了想,「這麼說好了,我現在明白爸爸說的了……我是昨天晚上十一點半開的竅。」

李天然非常感慨,微帶笑容,注視著他那張漂亮的面孔,現在充滿了光明磊落。

「這一頓揍,像是老天給我的一個啟示……當頭棒喝!回想的話,當初去考空軍,開始也許真是一種逃避……一直到昨天半夜我才恍然大悟,這正是我要的。」

考慮到藍田才十八出頭,李天然更覺得佩服,「打算什麼時候走?」

藍田輕輕笑了,「本來是下禮拜,現在……」他伸手摸了摸他左半邊小片禿頭,「現在可能要二十幾號,等頭髮再長一點兒……」

李天然大笑。就算是年輕人愛美,這也是可被原諒的虛榮。

他回到辦公室。小蘇剛吃完,說有位姓羅的來電話找他。李天然打到辦公室。不在。又打到他家。也不在。

外頭乾冷。風挺尖,有太陽,可是就是穿不過雲層。天空一片淡灰慘白。他呢大衣夠暖,只是耳朵凍得發痛。路上的人都像是有目的那樣走動,沒人閑逛。

剛拐進王駙馬衚衕就瞧見那部乳白色De Soto。這小子,原來是從我家給我打的電話。他進了大門。院子里立著一個半個人高的白色電氣冰箱。廚房裡有人說話。

「回來啦!」徐太太在爐子前邊轉過了頭。羅便丞站在後邊看她烙,一隻手端著盤子,另一隻手,也沒用筷子,白手捏著一張餅,「我已經吃了兩張了。」羅便丞轉身把盤子擱在案板上,「下邊兒都是你的……」他擠了擠眼睛,「聽過嗎?有錢難買末鍋餅。」

「這張好了,誰吃?」徐太太看見羅便丞搖頭,就給了天然。「可沒什麼就的……有點兒鹹菜,炒了幾個雞子兒。」

天然脫了大衣,站在案頭連吃了兩張。羅便丞說冰箱在他家擱了一個多星期,沒時間送。他昨天才從天津訪問了張自忠回來。

廚房沒地兒擺,也太油。於是兩個人把冰箱給抬進了東屋餐廳,上了正房去坐。羅便丞說還有架收音機。天然說不要,沒什麼節目好聽。

「你以為日本軍隊在長安街上演習過分嗎?」羅便丞陷進了軟沙發,「那你上天津去看看……日租界不用提了,英租界,法租界,義租界,到處都是浪人,漢奸,特務,便衣……這還不說,日本駐屯軍總司令部,就在市中心的海光寺!」

顯然羅便丞很欣賞這位現任天津市長,這位三年前在喜峰口以大刀擊退了鈴木部隊的三十八師師長張自忠,「不是《辛丑條約》不許中國在天津駐兵嗎?張自忠就把他的三十八師一批官兵改編成了保安隊,換上了保安隊的土製服,來維持天津的治安……不是這樣的話,去年夏天他剛上任,就有日本特務在金剛橋鬧事,不可能不流血,也不可能不擴大……駐屯軍司令田代皖一郎,肯定借口護僑佔領天津……」他頓了頓,慢慢自己笑了起來,「你聽過英租界洋車夫的事件沒有?」

「沒有。」

「也是去年夏天,也是他剛做了市長,英國巡捕打了個洋車夫……結果市長下令,英國不道歉賠償,洋車不去英租界,不拉英國人……」他哈哈大笑,「這還不算,就上個月,又因為英國貨進出都不交稅,我們這位將軍市長又下令禁運,不許開船……天津人都佩服他。」

徐太太進來端了壺剛沏好的香片。李天然叫她收拾完了就回去。

他倒了一杯給羅便丞,「你的訪問寫完了嗎?」

「早上就發出去了……」他吹了吹,喝了一口,「哦,對了,他還跟我談起了那個日本人。」

李天然知道指的是誰,還是問了一句,「哪個日本人?」

「上次我們談的……那個給打死的羽田……」羅便丞微微搖著頭,「顯然這個羽田不簡單。張自忠說,土肥原為了這個案子找過他兩次。」

「張自忠怎麼認為?」

「他說羽田是土肥原派到北平的特務。」

難怪藍青峰覺得沒多問就一掌劈死了他,有點可惜。這些都不去管了,李天然想知道案情給偵察到了什麼地步,就稍微誇張地說了聲,「是嗎?」

「你聽,土肥原一口咬定說,不是藍衣社乾的,就是共產黨。」

「是嗎?」

「你再聽。張自忠還看到了那首詩,還問我知不知道那位『俠隱』是誰。」

「你怎麼說?」

「我說內幕消息沒有……不過建議他把這首詩當做證據,轉給土肥原,就說有個『燕子李三』,重返陽間,替天行道,掌斃羽田。」

李天然搖著頭笑,「只有你們美國記者能這麼亂開玩笑……你怎麼安排到這個訪問的?」

「跟訪問北平市長秦德純一樣,都是藍先生幫忙。」

李天然心中微微一動,「可是訪問是你一個人?」

「藍也在場,他陪我去的。」

「他沒說話?」

「說了……」羅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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