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玖第二天傍晚回來了一趟,取了點兒錢就要走。天然趕緊交代了幾句。德玖還是沒說去哪兒。
連著幾天,李天然每晚都是一個人在家。夜深人靜,一支煙,半杯酒,他好好兒縷了一下最近的事兒。師叔像是摸到了點兒什麼。
那天晚上在馬大夫家的談話,讓他覺得好像馬大夫跟藍青峰成了一夥兒。就算藍青峰不是南京派來的,也應該和二十九軍有點兒關係。可是馬大夫一個美國人,又在演一個什麼角色?
不錯,藍老的忙已經幫了不少了。又能守住羽田的事,又是一件大忙。小忙更不用說了,那晚回家路上,還給他介紹了一個山西票號,勸他早點兒把錢存進去。
李天然覺得也是。擺在家裡夜長夢多。放進票號,也比銀行強。不但可以隨時取拿,而且要金子給金子,要銀子給銀子,要法幣折成法幣,要美鈔都成。何況這家「怡順和」王掌柜的又是藍青峰老鄉。
他留了五條在家,其餘的全存了進去,連摺子都沒立。
他還趁這個機會,把馬大夫的錢也給還了。馬大夫笑著說,「骯髒的錢,一轉手就乾淨了。」
李天然難得花了這麼些時間料理生活瑣事。他買了些傢具,把西屋給收拾成一間客房兼書房。十二號禮拜六下午,他看著有好太陽,又沒風沒土,就去逛了下隆福寺,還在二院買了件半新不舊的猞猁皮袍。
逛的人挺多。前殿賣古玩珠寶的尤其熱鬧。他懶得去擠,就撿了個攤子吃了碗炒肝兒。
他順著廟旁夾道走。還是那麼擠。人雜不說,鳥市又吵,好像有翅膀的全在叫。他懶得再逛了,打算回家,突然心一跳。
就在前頭一排小吃攤兒上,巧紅一個人在那兒低著頭喝豆汁兒。
他慢慢走了過去。還沒到,她已經覺察了,抬頭一笑。
李天然看她喝完了,站在旁邊等她起來。
他們都沒說話,擠在逛廟會的中間,一前一後出了廟門,上了東四北大街。
「您剛買的?什麼皮?」
天然翻開了大襟給她看。
她伸手摸了摸,「真好。」
「你沒買什麼?」
關巧紅搖搖頭,「就來逛逛,趁天兒好。」
他注意到巧紅今天一身不松不緊的藍布棉襖棉褲,扎著褲腳兒,一雙黑絨布鞋,手上抓了個布錢包兒,頭髮打了個鬏兒,別著根銀釵。
「急著回去嗎?」李天然在東四牌樓下頭等著過街的時候問了一句。
巧紅沒說話。他們過了朝陽門大街,順著人行道慢慢走。太陽已經偏西了。
「沒什麼急事兒,找個地方坐會兒。」
關巧紅還是垂著頭走路,沒說話。
「找個清靜點兒的……」
她還是沒說話。
「叮噹……」就在他們前頭,一輛北上的電車停了下來,正有一兩個人上下。李天然也沒言語,輕輕一挽巧紅右肘,往前趕了兩步,拖她上去了。
他付了錢。車上有的是位子。兩個人並排坐下。過了兩站,關巧紅才開口,「上哪兒去?」
李天然看了看窗外,已經過了六條,「看哪兒清靜……」關巧紅也沒再問,偏著身子,朝著外頭街上看。電車就這麼停停走走,叮叮噹噹,搖搖晃晃地在鼓樓那兒轉彎。
「下車吧,什剎海這時候准沒什麼人。」
他們下了車回頭走,拐進了一條斜街。衚衕里很靜,只有兩個小孩在地上彈球兒。
他們出了衚衕,上了一座微微拱起的小石橋。兩個人在橋頭上住了腳。
後海沒什麼看頭,全成了水田。前海在夕陽之下,平平亮亮的一片,連個皺紋都沒有。這裡,那裡,立著浮著幾株黑黃枯萎的殘荷。一片蕭條。
他們下了橋,沿著堤岸向北遛過去。岸邊垂柳的葉子全掉光了。最後幾道晚霞,穿過了遙遠的西山亂峰,射了過來,更顯得空曠死寂的後海一片凄涼。
「冷的話,這兒有現成的皮統子。」
「不冷。」
他們慢慢溜達著。一家家臨海的茶棚和土道西邊的酒肆,全都關著。天可黑了下來。風也冷了。李天然正想回頭,似乎看見前面路左樹影之中有點亮光。到了跟前,發現是家館子,還開著。
「進去歇會兒。」
裡頭挺乾淨,有十好幾張方桌子。只有一桌有三個客人。粉牆上貼著兩張黃底黑字大紙條:「和菜一元六味」,「時菜一角起」。他選了個臨窗方桌,跟夥計要了一碟炸花生,一碟煮毛豆,又抬頭問巧紅,「喝一杯?」巧紅露出一絲笑容,「成。」就又叫了半斤清河老白干兒。
「來過這兒嗎?」
「沒。」
「我是說什剎海。」
「就五月節那會兒,逛過集市,前海。」
小夥計先上了花生毛豆白干兒。李天然又點了過油肉、糟溜魚片、拌黃瓜和半斤蔥花餅。
「哦……」李天然提壺倒酒,「還沒謝你給做的手絹兒。」
「把您的弄髒了,不另外做怎麼行。」
李天然發現他不問話,巧紅也就不說話。兩杯下去還是這樣。靜靜地吃,靜靜地喝,靜靜地聽,偶爾「嗯」一聲。
「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怎麼不說話?」
「嗯……」
「怎麼回事兒?」
「我沒……沒這麼跟人出來過……」
他一開始沒聽懂,過了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面頰泛紅,不知道是那幾杯老酒,還是害臊。
「不是一塊兒吃過面嗎?」
「那不算,那是躲雨……也沒吃完。」
李天然忍不住微笑。大概是出了點兒聲音,巧紅的臉更紅了。他趕緊收住,轉了話題,「我也總有二十年沒來這兒了……」他轉頭望著窗外黑黑一片。
「二十年?」
「小時候,五歲還是六歲,跟我師父來過一趟。」
「師父?什麼師父?」
李天然一下子也愣住了,「教我功課的師父。」
「那是你老師。教你手藝的才是你師父……」她開始偷偷地笑,「除非你小時候當過和尚。」
李天然也跟著笑了。
夥計送上了菜和餅。兩個人都靜了下來吃。
他不時偷偷地看對桌的巧紅。臉真有點兒像丹青。個兒也差不多。只是身上多點兒肉。逗起人來可跟丹青一樣,抽不冷子冒出一句,叫你哭笑不得。看模樣,歲數也小點兒。丹青屬豬,那巧紅不屬老鼠就屬牛。他心中嘆了口氣,這麼年輕就守寡。可是又想,丹青沒滿二十就死了,還是新婚……
「那你不屬雞就屬狗。」
李天然一愣。
「你不是說你二十年沒來了?上回來不是才五歲還是六歲?」
「好像是吧……」他心裡頭一下子很亂。
「哪兒能好像又屬雞又屬狗的!」
李天然盡量保持鎮靜,「我不知道我哪年生……」他注意到巧紅聽了,臉上有了點兒變化,「誰是我爹,我娘,也不知道……我是我師父師母領過來帶大的。」
巧紅回看著他,眼圈兒發紅,「我以為就我命苦……」尾音慢慢拖到沒聲了,才舉杯喝了一口白干兒。
李天然靜靜看著她。
「我兒子屬羊……在的話,今年六歲了……」
他靜靜喝酒。
「也許那天晚上我要是也去了,許就沒事兒了……可是我沒去,就他們爺兒倆去聽野戲……說是我兒子睡了,他爹背著他回家,就在大街上,一部汽車打後邊兒上來,一滑,就把他們倆給撞飛了……」
李天然握著酒杯,一動不動。
「汽車停都沒停……問縣裡,警察說是日本軍車,他們管不著。問憲兵隊,又說沒這回事兒……怎麼沒這回事兒,一大一小死了兩個人!」
「這是多久以前?」
「前年立秋……」一滴淚珠掉進了她手中酒杯,「屬羊,都快四歲了……」
「在哪兒出的事兒?」
「就在通州大街上。」她仰頭幹掉杯中的酒,又伸出了酒杯。
李天然給她添了,也給自己添了,「通州的家呢?」
「家?……」她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我們本來有個小客棧。出了事兒沒一個月,他大哥,給了我五十個袁大頭,就把我趕出來了……」
「後來呢?」
「虧得徐太太在通州的兒子,勸我來這兒陪他媽住。」
「客棧呢?」
「客棧?」巧紅慘笑了幾聲,「早成了大煙館兒啦!」她頓了頓,抿了口酒,「連店名兒都給改了……現在聽說叫什麼『夜來香』……」
李天然微微苦笑,「本來呢?」
「不跟你說……」巧紅突然有點兒不好意思,「說了你會笑我……」
「我不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