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上前院巡視了一趟。黑黑的,沒一點動靜,只有幾聲弱弱的狗叫。
老媽子還在廚房後邊炕上哼。那兩個護院躺在地上動也不動。李天然過去試了試他們身上的綁,死死的,夠緊。
他回到後院正房內室。德玖正在翻一個五斗櫥。銅床上那個女的,不時在掙扎滾動。李天然上去輕揮右掌,又將她擊昏。
「您在翻什麼?」
德玖回頭,「去看桌上。」
紅木寫字檯上擱著一個比鞋盒大點的鐵箱子,沒鎖,就兩個明扣。他扳了開來。
「五條一捆兒,一共七捆兒。」
李天然先取出來上面幾疊鈔票,下頭整整齊齊排著幾捆金條,都用根黑布條綁著。他關上了鐵箱,「還有什麼?」
「沒什麼……幾堆信,好幾摞賬本兒……倒是有把槍。」
李天然點了支煙,在房中來回走,「還是得留點兒什麼……」他到處張看。四面牆,一面有窗,一面有道通洗手間的門。兩面白牆,上頭掛著兩幅日本仕女圖。沒什麼顯眼的地方。
「咱們得借用一下三爺的大名……」李天然繞回到書桌前頭。
「三爺?」
「李三爺。」他選了支大字毛筆,連同墨盒一起拿著,朝客廳走出去。
「李三爺?」德玖聲音有點茫然。
李天然停在北牆,伸手拆下來那條「八紘一宇」橫匾,再用毛筆沾飽了墨,在白粉牆上直著寫了比拳頭大的四個黑字:燕子李三。
「大寒!」德玖在睡房門口哈哈大笑,「你可真淘氣!」
「夠他們琢磨的了……」他隨手丟了毛筆墨盒,「走吧!」
「那個拿不拿?」德玖一指睡房。
「三爺拿不拿?……」李天然想了想,「拿!……槍也拿!」他踩熄了煙。
到了前院,德玖一拉天然,「那兩個狗腿子,在屋裡暖和著,也太便宜了他們吧!」也沒等天然接下去就進了南房。
李天然站在院里,放下鐵箱,正想點支煙,德玖出來了。
他一手一個,像是拎包袱似的,提著那兩個小子,往院子磚地上一丟,「咕咚,咕咚」,兩聲悶響。又走到院子當中,提起右腳一頂那個大金魚缸,「嘩啦」一聲兩聲,缸碎,大小魚跳,水潑了滿院子,也澆了地上那兩個護院個透,「在這兒涼快涼快吧!」
「您還說我淘氣!」
他們出了大門,李天然一把拉住師叔,「路人咱們不管,可是不能叫巡警瞧見,更不能叫他們攔住問話。這麼晚了,又帶著這些玩意兒。」
德玖前頭探路,天然夾著鐵箱後頭跟。黑乎乎地穿過一條條大小衚衕,沒二十分鐘就到家了。路上一個鬼影兒也沒有。狗都睡了。
李天然渾身是勁兒,不累,也不困。他半躺在沙發上,一杯威士忌,一支煙,一遍又一遍想著剛才的事。他覺得他太急了點兒,羽田就快抖出來朱潛龍了……
德玖進了客廳,一身本色褲褂兒。他給自己倒了杯酒,站在天然面前,雙手舉杯,「掌門人,請。」
天然趕緊站起來回敬,「師叔,請。」
他們幹了。德玖給二人續了杯,坐了下來,微微一笑,「過癮吧?……再也比不上一掌斃死仇家更過癮的了,是吧?」
天然無聲滿足地微笑點頭。
「什麼感覺?」
「好比……」天然兩眼望著屋頂,嘴角掛著笑容,「好比解飢解渴。」
德玖大笑,「你師父算是沒白收你,也沒白教你。」
李天然臉色沉了下來,「是不是急了點兒?」
「這是你頭一回?」
天然輕輕點頭。
「頭一回就這麼乾淨利落……聽我說,大寒,打死個人不容易。」
「沒來得及多問幾句。」
「當然也是,不過不那麼要緊。要緊的是,咱們找對了人,也知道了潛龍人還在北平,還活著。」
「沒逼他說住哪兒……」
「要緊關頭上,這也只能算是一個小疏忽。」
「也沒問他手上有什麼情報……還說要交換。」
「那是因為他起初把咱們當成是南京派來的特務……你想,要是他一眼認出了你,再死不承認山莊的事,更沒聽過朱潛龍,那我問你,你是殺是不殺?」
李天然默默無語。
「還有,他說是什麼皇軍情報……這跟咱們這檔子事兒有什麼關係?!」
李天然悶悶喝酒。
「還有,他打算拿命來換……你肯換嗎?」
「當然不。」
「那不結了?聽著,大丈夫做事,幹了就幹了……」德玖松下了臉,一指茶几上的鐵箱,「你數了沒?」
「還沒。」
德玖起身開了鐵箱,拿出來三疊鈔票,都是十元一張的,每疊一百張,共三千元。金條一捆五根,七捆三十五條,三百五十兩金子,「金價現在是每兩法幣一百一十四……」他沒算下去,抬頭看了看天然,「你怎麼打算?」
「還沒去想。」
「不急,可也得想想……這都是靠走私大煙得來的不義之財,咱們拿了也對得起三爺……」德玖坐回來,抿了一口酒,「想想……我是說,了完了這檔子事兒,你也該收個徒弟了……太行山莊還空在那兒,收不回來,也可以買回來。」
「完了事兒再說吧……」
李天然把現鈔放進了書桌抽屜。跟師叔說,要用自己拿。金條擺回鐵箱,塞到床下頭。手槍是把白郎寧。他上了保險,也放進了抽屜。
他睡得很好,起得也很晚,都下午兩點了。徐太太今天不來。好在冰箱里還剩的有醬,德玖就胡亂擀了些麵條。李天然吃完了去衚衕口想買份報紙,早都賣光了。
他在南小街上站了會兒。有太陽,可是風挺大。滿街都揚著灰土。他知道應該趕緊告訴馬大夫。
劉媽開的門,沒等他問,「上醫院去了。」
李天然進了前院,決定不了是走還是等。院子里一片片落葉在隨風打轉。
「屋裡坐會兒,風大。」
李天然進了北屋。劉媽給端來杯茶就走了。他也沒脫大衣,坐在窗前小書桌,找出來紙筆,喝了兩口茶。
親愛的馬大夫,
您六年前的葯發生了效用,我昨晚終於睡了一場好覺。
這像是多年的饑渴得到了滿足。
忠實的,
李天然
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四時
又:錯了,只解了飢,尚未解渴。不過也應該快了。
李天然喝了口茶,點了支煙,疊起了信紙,放入信封,寫上「馬凱醫生」,再用煙灰碟壓著,弄熄了煙……
第二天禮拜一,他十點去上班。剛出王駙馬衚衕就碰見一個小孩兒喊著賣報。他買了份《晨報》。
頭版頭條:日商遇刺
(本市)日僑羽田次郎,平津富商,昨日居家慘遭匪徒殺害。
警方透露,現場尚有兩名助手,一名女士和一女傭,均被倒綁堵口,幸無傷害。
羽田先生系一宇貿易公司及洋行總裁,併兼任平津日本貿易協會秘書,年三十六歲。
據稱,兇嫌似共二人,黑色衣靠,蒙頭蒙面。羽田死因似被重器迎胸打擊所致。犯案時間估計為昨日清晨。
警方尚不知有無貴重財物損失。
問及此一兇案是否與周前一宇倉庫失火有關,警方拒答……
李天然又看了一遍,沒有其他細節,沒提粉牆留名。不上報沒關係,有心人心裡有數就行了。他丟掉報紙,去了九條。
辦公室很安靜。金主編桌子空著。小蘇打了個招呼。沒再說話。
連著兩天都是這樣。師叔又不知道哪兒去了,又是幾天沒回家。李天然像平常一樣上班,交稿。這回是兩篇,都以圖片為主。一篇是好萊塢童星秀蘭登波兒,另一篇是年前舊照片,「諾曼底號」郵輪破記錄航越大西洋,正在進入紐約港口。
他剛把東西擺在金主編桌上,金士貽就進了辦公室,手中拿著幾份報。
李天然打過招呼,回到他的桌子。
金士貽一坐下來就撥電話,聽不清楚在說什麼。一個完了又撥一個。連著打了三通之後才去倒茶,「你看看這個!」
李天然抬頭髮現金士貽站在他前面,手上一張報,往天然桌上一攤,「真是謠言滿天飛!」
是《北京新聞》晚報。
「三版。」
李天然翻到三版。左下角,標題相當醒目,四個大字:「古都俠隱」。
作者署名「將近酒仙」。後面是一首打油詩:
「燕子李三」,一命歸天,陰魂不散,重返人間。
上蒼有眼,懲戒日奸,替天行道,掌斃羽田。
李天然的心猛跳了好幾下……
然後就像慢慢品嘗十八年威士忌似的,又默念了